卿称艾艾 第5章 你迟到了
林艾做梦了。
梦里面,是小时候的程远暮。精瘦精瘦的,因为成天疯玩,被晒得黝黑,像个非洲的小猴子。偏偏眉眼生得极好看。牙又白又齐,眼睛亮晶晶的。
他狡黠地笑,打开门,回头朝犹豫的她探身,伸出一只手。他的背后,盛夏的阳光倾泻下来。他像是勇闯古堡,来拯救她的勇士,披着铠甲,携带着万千金光。
她带着即将冒险的雀跃和期待,又有一点对未知的恐惧和忐忑,把自己的手,交到男孩温暖的掌心里。
视线模糊了一瞬。像是起了雾。流动的暮霭环绕身侧,不断变幻着形状,忽而聚合,忽而逸散,一帧帧过往的画面在雾气中迅速切换,仿佛快镜头一般,浮光掠影,稍纵即逝。
云止之时,对面已不再是那个小小的男孩。
男子穿着白衬衫,袖口挽起,露出肌肉匀称的小臂。身形高大颀长,轮廓深刻峻拔,敛住眉目的时候,有了一分决断凌厉的疏离。他在人群中站着,背影挺拔如故乡的松柏。
像是感应到她的注视,回过头,看见她,忽地扬眉一笑,眼睛里全是细碎闪烁的阳光。
他转身面向她,单膝跪地,举起手中的戒指。
林艾,你愿意,嫁给我吗?
林艾颤了颤睫毛,悠悠醒转。日光很好,没有风,窗帘的缝隙处漏出一线清亮的天色。
屋子里暖气充足,床铺也柔软得像是棉花糖。林艾觉得自己好似漂浮在云端。
手指上有轻微的硬物触感,有些不习惯。她从被子里抽出手,举到眼前。银色的戒指套在纤细的中指上,像是一弯细细的弦月。
不是梦。
大脑从慵懒的睡眠中渐渐苏醒过来,所有的感官也一点点开始运作。
一条胳膊收在自己的腰间,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,将她整个身体纳入怀中。温热的鼻息喷在后颈处,有规律地起伏。
林艾慢慢地翻身过来,动作极其小心。身边的人闭着眼睛皱了皱眉,像是对她的乱动不太高兴,胳膊揽紧,重新将她按回到自己的胸膛,把下巴嗑在她脑袋上,这才满意地舒展开眉头,呼吸复又变得绵长,再次睡去。
心跳声贴着耳朵,扑通,扑通,平稳有力。林艾动动脑袋,从男子的怀里抬起头。
咫尺之处,是程远暮。是她儿时的小太阳。是她昨夜的梦里人。
在梦里思念一个人。醒来后,他就睡在你的身边。
美好得不真实。
在英国的时候,林艾常常梦见程远暮。梦境里,少年站在她面前,容颜灿烂,朝她伸出手,掌心向上,面色含笑地邀请她同行。可当她欣喜若狂地伸出手时,少年的影像却在指尖相触之前化为虚影,分崩离析。
她喊着他的名字,彷徨四顾,挣扎着醒过来,满屋子浸润的都是异乡冰冷的月光。床榻的另一侧,空荡而冷清。她蜷缩起来,抱紧自己,把脸埋进黑暗里,强迫自己再度入睡。毕竟,明日还有一整天忙碌的学习和繁重的工作,等待着她。连相思,都是奢侈。
所以这一刻,林艾是隐隐担忧的。她不敢相信自己终于拥有了这种幸福。她害怕其实只是做了一场重逢的梦,终究是空。
她眨了眨眼睛,又晃了晃脑袋,挣脱出一只手,戳了戳男子的脸颊。
程远暮被她挠得发痒,哼哼了一声,左右摆了摆头,下意识地捉住她捣乱的手,塞回到被子里,又将她重新抱紧。
恩。热的。指尖触感柔软。有声音。还会动。
是真人没错了。
林艾一下子安分了。整个世界都很安静,只有程远暮的呼吸,一起一伏,像是涨落有致的潮汐。
这声音真好听。林艾忍不住屏住了自己的气息。
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,直到程远暮长长的睫毛颤动,眼皮翕张了几下,缓缓睁开眼睛。
“早。”
他看着林艾,扬起嘴角。眼睛还没完全睁开,头发也睡得乱糟糟的,脸上睡意朦胧,可是这个笑容,却让林艾一眼便看到了晴空万里。
“早。”她轻轻应道。
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,脸颊发烫,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,微微垂着眼帘。
程远暮看出她的羞涩,笑得越发开心了,手臂也不松开,还是将她整个抱在怀里。
“这几天请假吧。”他说。
“啊?有什么事吗?”林艾有些诧异。
“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程远暮低首,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。
-----
“怎么突然要回去?”林艾捏着登机牌,忍不住问,“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?”
“别担心,没有事。”程远暮揉了揉她的头,“到了你就知道了。”
他的笑容明亮,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。林艾虽满腹疑惑,此时也只好放下心来,乖乖跟上。
飞机从首都机场起飞,两个小时后降落。
这是林艾六年后,第一次回来。走出机场,熟悉的风瞬间裹挟住她,故乡的气息扑了满怀。
林艾还来不及去感受心潮的起伏,程远暮提前租好的车已经接上他们,一路向城市外围开去。
“老板,您让我买的东西。”司机一边开车,一边把一个保温杯递向后座。
“谢谢啊。”程远暮接过,旋开盖子,闻了一下后,递到林艾手里。
还没凑近喝,就闻到一股馥郁的姜味。
“这儿比北京还冷。你感冒还没好,喝点姜茶暖暖身子。”
这个男人,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细心。
林艾点头,双手捧起保温杯,喝了几口。姜茶里面加了红糖和红枣,辛辣中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甜味,流进胃里,像是身体内升起了一团火,顿时暖和起来。
“你也喝点。”她把保温杯递回给程远暮。
他颇为配合地低下头,谨慎地喝了一小口,静止三秒钟后,整张脸都皱了,逗得林艾直笑。
车子越开越趋向郊区方向。窗外渐渐出现了不同于高楼大厦钢铁森林的田园景色。
正是冬季,田间大多荒芜着,池塘干涸,芦苇苍茫。偶有零星分布的村庄一掠而过。连炊烟也是淡淡的,像是被稀释的墨水。
天地寂寥无声,却又自有一种生命力,蛰伏在土壤深处,沉默,却又顽固,等待着来年春风重度。
也许是被这种力量打动,林艾的内心突然平静下来。在平静之中,还有一分越来越强烈的熟稔感。
车子从公路拐进狭窄的乡间小径,路况不佳,顿时颠簸起来,林艾的身体只跟着摇晃了一下,便被程远暮揽住。
她偎在他身侧,抬头看他。他摸摸她的头,没有说话,视线直视前方,不知在想什么,神色似是没有初来时一般轻松。
又颠簸了二十分钟,车子终于驶入一处村落,渐渐减速,停在一排平房前面。
“老板,到地方了。”司机说。
程远暮下车,扶住车门,弯腰对林艾伸出手,“来”。
-----
林艾的脚终于站到坚实的土地上,环顾了一下四周。
这是一处普通的村庄。房屋密集,但视野中人影寥寥,也许和大部分中国农村的现状一样,青壮年人口涌往城市打工,这里留下的只有老人和儿童。
整座村庄,和这个季节一样,冷清而萧条。因为没有人烟的热闹气息,那一栋栋房屋,反倒像是一个个被遗弃的空壳。
从他们所站的位置,可以看见一个谷场。谷场很大,可是空空荡荡的,只有几堆枯黄的草垛。谷场后面,遥遥望到一条几近干涸的河流。有几个老妪正在河边浣衣。他们面前的这一排屋子,似乎是村里的学校,有读书声朗朗传来,稚嫩而齐整的童音终于给村庄增添了一分生气。
林艾的心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。她感受到了一种牵引,一种呼应。有一些极其遥远而淡薄的回忆,抖落覆了满身的雪,正在从沉睡中睁开眼睛。
落叶飞回枝头。日影西向东移。尘土重塑雏形。已经褪色的老照片逐渐恢复鲜丽。流逝的时光被人按下快退键,一幕幕倒流回最初的位置。
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涂改,眼前的景象快速变换着。田野变得葱绿,河流变得活泼。村庄变得热闹。越来越多的人出现,端着碗筷,走家串户地招呼,或是聚在谷场上唠嗑。
日影渐斜,月上梢头,时远时近的蛙鸣和蝉噪,絮絮叨着家常的人语,晚风推来层叠的松涛,还有远处晚归的荷锄人唱起的第一声清亮的歌谣。
她看见一个小女孩,安静地坐在门槛上,低头吃饭,过一会儿像是要确定什么一样,抬起头朝人群望去,看一眼好像放下心来,埋头继续吃。
林艾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她缓慢地顺着小女孩的视线望去,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的背影。她拼命睁大眼睛,想要看清她的面容——
一阵眩晕感猝然袭来,林艾差点站立不稳,身边的程远暮连忙扶住她。握紧了她的手,掌心无声传递着力量。
“我找到她了。”程远暮的声音响在林艾的耳边,温和、沉稳,将她从回忆中唤回。
林艾恍恍惚惚地抬起眼,周遭如初,而程远暮正看着面前一排屋子中的一间教室。二十来个学生专心地念着课文,讲台上面,一个女教师背对着林艾,正在写板书。
字体娟秀工整,有一种令林艾几乎心跳停止的熟悉。
“艾艾 亲启”
信封上的字迹跃入脑海,与眼前的板书重合。
是她吗?真的是她吗?
林艾的脸上现出极度的迫切,不管不顾地想要跑过去,想要看清女子的脸。
“林艾,你先等一下。”程远暮拉了她一把。
教室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这个称呼,转过身,疑惑地向门口望来。
她已不再年轻,脸上满是风霜,鬓角有了华发,可依然美丽。
林艾猛地顿足,定在了原处。
女人也愣住了。粉笔从手中滑落。她的眼神从怀疑,到震惊,再到狂喜,最后盈满了泪水。
林艾却笑了。笑容从泪水中挣扎出来。
她歪了歪头,仿佛重新变回那个小女孩,趴在高楼的窗户上,眼巴巴地看着路口。路的尽头,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走近,轮廓一步步变大,模样一点点清晰。
人影走到她面前,蹲下来,牵住她小小的手掌。
“你迟到了。”林艾抬起头,有点委屈,轻声喃喃,“妈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