卿称艾艾 第4章 须臾白首
林艾被冻醒的时候,才发现暖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。被褥硬邦邦的,房间里冷得像冰窖。
她冷得毫无睡意。呵着热气,搓搓冰凉的手,赶紧下床查看,捣鼓了半天,也看不出来是哪里出了故障。抱着胳膊哀叹,纪柔衫那个乌鸦嘴……
摸出手机,本想发消息。可一看时间,才凌晨四点。她舍不得吵醒平日里本就忙碌的程远暮,只好翻箱倒柜,把所有的厚衣服都穿在了身上,又套了好几层袜子,整个人裹成一颗大粽子,哆哆嗦嗦地勉强挨到了天亮。
冻人的效果立竿见影。第二天一到公司就感冒了。喷嚏一个接一个,鼻子也慢慢塞了起来,浑身无力眼泪汪汪的。
临近下班,程远暮按惯例发来消息,询问晚饭菜单。
“今晚不在我家吃了。屋子的暖气坏了。”
“去我那吧。”
“也不去。我感冒了……怕传染你。”
“我来接你。”
林艾瞪着手机。这个人是看不懂汉字嘛?怎么总是说一不二,鸡同鸭讲啊!
出版社楼下,程远暮一见到林艾,凑过来就要亲。
“哎呀,别传染了!”林艾眼疾手快地推开他,手撑在他的胸膛上,隔出一个臂长的安全距离。
他不以为意地笑,捏了一下她红通通的鼻尖,“小可怜。”
说着解下自己的围巾,在她脖子上绕了好几圈,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眼睛,水汪汪地看着他。
又牵住她的手,举到自己的唇前,哈了口热气,轻轻揉搓,然后放到自己的大衣口袋里。
“走吧。”程远暮笑。
林艾被他牵着向前走。手心暖暖的。心也是。
冬日天黑得早,路灯渐次点亮,朝远处道路的尽头望去,一个个暖黄色的光球连成一线,像是九阙之上仙人提的一溜灯笼。
还没走到停车场,林艾突然顿住了脚步。
在黑夜这块幕布的映衬之下,那点点银芒格外显眼。
“程远暮。”林艾喊着身侧男子的名字,仰起头,惊喜地呼出一口气,“下雪了。”
“哎?”程远暮定睛一看,笑起来,“真下雪了。这可是今年北京的第一场雪。”
林艾从程远暮的围巾里露出眼睛,像个惊奇的小孩子一般,仰着头,眼巴巴地看着雪花从无限延伸的天际飘落,粘在睫毛上,化成晶莹的水滴,视野里的一切都闪闪发光。
“又要降温了。小短腿快跑。”程远暮担心她的感冒加重,手上一带,拉着她加快了步速。
“等会。再等会。”
“等什么呢?”
“慢慢走嘛。”林艾的手在他的衣兜里用力捏了一下他的小指。
“你这小脑袋里,又在想什么呢?”他拿她没办法,只好放缓脚步,另一只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。
林艾吐吐舌头,拉长了语调,摇头晃脑吟道:
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
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
念到最后一句,她朝程远暮挤挤眼。
“又想喝酒了?怎么变成小酒鬼了?”程远暮打趣,“上一回是借酒表白,这一次打算做什么?借酒求婚?”
林艾愣了一愣,表情渐渐郑重起来。
不会是要动真格的吧?程远暮吓了一跳,“喂,我开玩笑的啊。”
他竖起一根食指,做出噤声的手势,嘴角扬起来,笑着说:“求婚是男人的权利。不许抢。”
“谁、谁要抢了?”林艾闹红了脸,狠狠瞪了他一眼。
他朗声笑,走在前面,再次拉她,“快走快走。我饿了。”
林艾落后他半个身距,刚好可以看见他的后脑勺,已经落了几点白雪。苍苍茫茫的,从背影看,像个小老头。恩,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小老头。
一种隐秘的甜蜜悄悄在心里滋生出来。
慢点走,慢点走吧。
这样,我就能和你,一起白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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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。
程远暮自然不会让林艾这个病号再操劳,他亲自下厨……煮面。
饭后,程远暮照例洗碗,林艾缩在沙发上,随手拿起一本书看着。
“把药喝了。”一杯热腾腾的感冒冲剂被放到面前。
林艾咕噜咕噜喝完。舔舔嘴唇。额,有点苦。
程远暮却突然俯身下来。清俊的眉眼在眼前放大。林艾惊得往后一缩,脸颊又不争气地灼烧起来,
“张嘴。”命令式的口吻。
林艾乖乖就范。嘴巴刚张开,一颗大白兔奶糖就被塞了进来。甜味丝丝缕缕从舌尖蔓延开。
林艾舌头一卷,把糖拨到一侧腮帮子里咬着,像只囤货的松鼠。
不知是感冒药有了作用,还是屋子里暖气开得太大了,林艾的脑门上沁出亮晶晶的汗滴。汗发出来,鼻子也通了,身体轻盈许多,竟像是感冒好了大半。
额,还是有暖气好啊。林艾心里默默感慨。
窗外,这一场初雪来势汹汹,愈下愈大,扯絮一般洋洋洒洒,丝毫看不出颓势。
今晚可怎么回去呢……
也不知道暖气能不能修好……
林艾有点担心自己过冬的安危。
程远暮洗好碗又溜达进了书房,不一会走了出来,在林艾身边坐下。见她一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,忍不住拿手指戳一下。
“林艾。”
“恩?”
“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。”
“恩……啊?!”
林艾惊呼,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。
“我说——”程远暮笑,伸手轻揉着她的脸颊,认真地重复了一遍,“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。”
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,浑身像是要燃烧起来。林艾的目光胡乱游走着,只敢盯着男子的衬衫前襟,紧张得竟现出口吃的老毛病,结结巴巴地回道:“程远暮,我、我觉得这、这样是不是不、不太好……”
“恩。其实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好。”他直起身子,表情严肃起来,一本正经地附议。
“啊?”话风转变得也太快了。
“为了让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合法合名义——”他忽地站起身来,单膝跪地,面向她,举起手中一个小小的天鹅绒盒。
“林艾,嫁给我吧。”
盒子里,一枚银色的戒指熠熠生辉,映在林艾的眸中,被满眶的泪水包裹住,像是落入海洋的流星。
“林艾。我说过,求婚是男人的权利,现在,我来行使自己的权利了。”
“我不是临时起意,也不是头脑发热。这一刻,我已经等了很久。这枚戒指是我毕业工作后用领到的第一笔工资买的,这五年一直带在身边,和我一起,等着你回来。”程远暮深深凝视着她,眼中光芒比钻石还要耀眼,“等着你回家。
“以前的我,太不懂事,总是让你为难。我不能理解你对生活的慎重与顾虑,是因为我的人生在家庭的荫蔽下,顺风顺水,不知忧惧,我活在象牙塔中,天真无知地俯瞰着整个世界,想当然地以为阳光会普照每一个角落。我用自己的幸运,去质疑别人的不幸。
“你离开,我痛不欲生。痛苦和悲伤一再放大,甚至发酵成了愤怒和恨意。可随着时间逝去,我渐渐明白过来。分离不是偶然,我自己也有问题。因此我放弃坦途,选择创业,从最底层一步一步摸爬滚打走上来,时至今日,也算尝过了生活的苦难和世情的凉薄。
“你曾经的不安和恐惧,我都了解了。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,这世界不坏,我依然爱它,依然愿意为它热血涌动。我想要陪着你,一起看它的美,也一起面对它的莫测与无常。”
程远暮缓缓道来多年的心结,语气中有霎时抑制不住的哽咽,看着她,轻轻一笑,眼中隐约有一闪而过的泪光。
“此刻,我把自己的全身心交给你。可能他还是不够好,不够完美,有这样那样一千八百种毛病,可他和以前相比,终究是长大了,不再年少无知,不再轻狂自负。唯一不变的是——
“他爱你。依然。始终。永远。”
“林艾。”程远暮唤着她的名字,一字一字问道:“你愿意要他吗?”
林艾已经泪流满面。她用力地点头。泪水一颗颗砸落。
“我愿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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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仍在下。无声无息,却又轰轰烈烈。
灯关了。昏暗的房间里,有如水的银光流淌进来,分不清是雪色,还是月色。亦或是这天地之间,当真有第三种绝色。
林艾的脸上依稀有泪痕,被程远暮轻柔地吻去。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贴近,包裹,糅合,她全身的皮肤都在颤栗。
因为落泪的疼痛。因为隐秘的欢喜。
林艾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,游弋在星光点点的湖泊。
又好像变成了山峦、河流、天空。变得葱茏,变得绵长,变得蔚蓝。无边无际,自由自在。
她看见合拢的花苞随日影的变幻一片片展开花瓣,恣意绽放。
她听到青草的种子从大地的深处一寸寸拔节生长,破土而出。
她闻到南方城市暴雨之后泥土的清新。她触摸到地中海的季风从指尖拂过的潮湿。
林艾感受到了生命。
这一刻,她是如此的鲜活。
她恍恍惚惚地睁眼,看见咫尺之处的程远暮。他的眼睛和指尖上,栖息着无数的星辰。
让时间停住吧。就定格在这里。
刹那芳华。
须臾白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