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十八岁那一年的盛夏，倾城泼泻的日光中，高考如期而至。最后一门结束时，林艾被人群裹挟着走出考场，有学生发泄般地将书从楼上扔下，试卷洋洋洒洒地飘落到林艾脚边，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恍惚如一晌的梦。

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晚上，劫后余生的考生们陷入了狂欢。林艾却婉拒了所有的邀请，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。

她把一摞一摞的书本和试题整理归类，收进纸箱。炎热的仲夏夜，电风扇吱吱呀呀地转动着，吹凉她满头的汗水。

中途，纪柔衫打了一个电话到家里，约她出来参加二班的聚会。

“我一个外班人……我、我不去了。”林艾推辞，话筒那边声音嘈杂，交织着断断续续的歌声和又哭又笑的醉语。

“怎么就是外班人了？”纪柔衫不依，“都是二班的老同学，我你不认识？顾晨曦你不认识？还有程远暮呢！咦？程远暮呢？顾晨曦你去把程远暮找过来……”

纪柔衫还在揪着旁边的人寻问，林艾却像是触电了一般，急匆匆扔下一句“柔衫，我、我家里还有事”后，不等纪柔衫再说什么，连忙挂了电话。

耳边安静了下来，林艾却对着电话机有些怔怔地发呆。

高考结束了，属于他们的校园时代也终于画上句号。她与他注定分道扬镳，她害怕见到他，她能和他说些什么呢？

与众人一同开着他与别人双宿双飞的玩笑？还是不痛不痒地留一句日后常联系？一切都已在林艾交上志愿表的时候，尘埃落定。

不如不见。

林艾用力地搓了搓脸，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整理了一半的书卷上。

纸箱不够用了，林艾想起爷爷奶奶的房间里似乎有些备用的盒子和纸袋，是平常奶奶购物时收集下来的。

此时，林家两位老人都出去参加邻居孩子的谢师宴了，林艾小心地进了房间，在爷爷书柜下面的抽屉里翻找起来。

林艾很快找到了几个大纸袋，正要合上抽屉，眼角却瞥见了一行陌生又熟悉的字迹。

陌生到，已经被长久的等待覆满了岁月的尘埃。

熟悉到，隔了十一年的光阴依旧可以一眼认出。

那是母亲艾青的字迹。

林艾臂弯里的纸袋瞬间掉落一地，她眼珠紧紧盯着那角信封，伸出去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。

牛皮纸的信封上，娟秀的字体写着林家的地址，收件人处写着：

“艾艾亲启！”

林艾愣愣地盯着手中的信，突然一下把整个抽屉拉出，翻转向下用力抖着。各种物品掉落一地，混杂其中的，是多达几十封的信。

“妈妈……”林艾喃喃，手臂顿时没了力气，沉重的抽屉掉在地板上，险些砸到她的脚。林艾却浑然不觉，只是反复喊着那个生疏已久的称谓，仿佛痴了一般。

许久许久，林艾才浑身猛地一颤，缓缓地抬起手，捂住了满是泪水的脸庞。

每一封信，都有厚厚的十来页，写满了艾青对她的关切、想念、期许和歉意。而这所有，都被林家爷爷奶奶用一个沉重的抽屉，全部封死。

林艾的泪珠一颗一颗地砸在已经泛黄的信纸上，模糊了那个不断出现的、只有母亲会用的字眼：艾艾。

那一刻，积压了十一年的思念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，将她淹没。

在这思念的浪潮中，一股恨意如同暗处的漩涡，无声地旋转着，越来越大，越来越深。

林艾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，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，大步冲到了窗台，一把推开窗，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。夏夜的风穿堂而过，吹干她脸上的泪痕，让滚烫的脑袋也有了几分冷醒。

月光穿透沉沉的夜幕，整片整片地泼洒下来，像是一地眼泪。楼下似乎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，那背影有种让林艾心悸的熟悉，令她不禁心跳一紧，可再定睛去细看时，却只剩树影斑驳，在风中轻轻摇晃。

是自己情绪太失常，出现了幻觉吧？林艾摇了摇头。

“林艾。”

忽然有人轻声唤她，语气温柔，像是不忍惊醒一场梦。

林艾出了神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听。直到那人又唤了第二声，她才不敢置信地重新看向楼下。

那个少年踏出了阴影，站在清亮的月光下，抬头看她。

“程远暮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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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双手插在裤袋里，略微倾斜地站着，脖颈处隐约露出轮廓深刻的锁骨。他像是喝了酒，眼里有微醺的醉意。眸色深沉，一直凝视着她一步步走近。

林艾走到他身前，轻轻问他，神色惊讶。

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
“找你。”程远暮咧嘴一笑，唇齿间有酒气。

林艾不禁皱眉，“怎、怎么喝酒了？”

“壮胆。”他还是笑，笑得露出了一排牙齿和脸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。可眼睛里却没有以往纯粹的光芒，像是起了一层淡淡的雾。

林艾被他莫名的笑容和话语弄得有些不安，加上本就情绪不稳心烦意乱，不由得沉下脸色，语气生硬：“到底有什么事？”

“原来……你真的是讨厌我啊。”程远暮忽地叹一口气，神情苦涩又无奈，定定看向她，“可是，我却喜欢你，怎么办呢？”

林艾愣住，呼吸几乎停止。

记忆里有两幅画面霎时涌现，一个扎在心上的名字不由得脱口而出：“可是，杜若蘅……”

“杜若蘅？”程远暮没反应过来。

“我看见你给她递情书，还看见你们一起晚自习……”林艾轻声喃喃，语气苦涩。

程远暮沉默了一下，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，许久才叹了口气，神情里竟然有一丝释然，“原来是这样啊……原来你疏远我、躲避我，只是因为误会我喜欢的是杜若蘅吗？”

误会？林艾一愣，抬头。

“我给杜若蘅的信是帮别人代写的，篮球队一个哥们想找杜若蘅表白，非要说我练过书法字写得好看，要我帮忙。早知道会让你误会，我说什么也不干，这个为朋友两肋插的刀都插进我心窝子了。”程远暮轻轻摇了摇头，虽是开着玩笑，可眼神里都是歉然和悔意。

“至于晚自习……杜若蘅要考自主招生，有些奥赛的题目向我咨询一下，我真的只是顺手帮忙，又想着她之前艺术节的事情帮过你……唉，真是……”

程远暮抓了抓头发，显得十分懊悔，向来能说会道的他一时也语无伦次起来，干脆“唰”地举起一只手，“我向毛主席发誓，我对她真的没有一点非分之想！如有半句虚言，五雷——”

“别说了。”林艾轻轻掩住了他的嘴。

女孩的眼底映着如水的月光，晚风送来远方隐约的花香，吹起她的长发沾到颊边。

程远暮缓缓放下起誓的手，覆在林艾未收回的手指上，握紧。

“艾艾。”他忽然唤起这个林艾记忆里的称呼，俯身，看进她的眼睛里，“这么多年，我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，你什么时候能看见我呢？”

夜那么静。

林艾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，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撞击在心上，酸涩的感觉将整个胸腔都撑得发痛。往事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涌来，那些所有贯穿青春的春夏秋冬里，那些所有无法忘怀的欢笑哀愁里，定格的都是同一张脸庞。

初见时用一颗石子打中她的他，在拥挤的人潮中递过来一只手的他，拿了一颗蓝色的巧克力豆的他，鼓着腮帮子教她发声的他，在篮球场上奔跑的他，从座位上回头佯怒瞪眼的他，背对着漫天烟花说“新年快乐”的他，含着笑轻问“卿称艾艾，是有几艾”的他，面对她的退缩紧紧握拳不发一言的他，留在原地即使她已经离开依旧长久凝望着的他。

此刻站在她眼前，带着这么多年来隐忍的温柔，喃喃诉说着的他。

那个后知后觉的真相就这么在回忆里慢慢浮上来，终于展现在已经泪流满面的女孩面前。

可是，太迟了。在她因为误解与自卑，填下那个与他南辕北辙的高考志愿时，一切就已经太迟了。

“我不知道……我都不知道……”林艾紧紧咬着嘴唇，抽噎着问他，“为什么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？”

如果你早点告诉我，我们又如何会这样生生错过？

程远暮看向女孩的眼泪，神色里全是痛惜，到了嗓间的话却又咽了回去。只是深深地看着她，犹豫着去擦拭她的脸庞。触手的泪水那么温暖，几乎灼痛了他的手指。

艾艾啊。

程远暮在心里默默叹着。

我惴惴不安地不敢对你说爱，就是怕你把它当成一个肤浅的承诺。

那个高考后的盛夏，卸下一身重担的林艾，并不快乐。真相从遥远的过去浮现，带着已经生锈的刺，深深扎进心脏。而离别则是一杯她亲手酿下的苦酒，酸到窒息，却也不得不一饮而尽。

九月，在火车的汽笛声响起的瞬间，林艾倏地掉下泪来。

再见，大院。

再见，程远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