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三的生活，是做不完的考卷，是写不完的题库，是熬完这一个还有下一个的漫漫长夜。高考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，蛰伏在每个人的身后，只有拼命奔跑，拥挤着通过那座独木桥到达彼岸，才能免于被吞噬。

林艾把全部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备考上，咬着牙像是和谁赌气一般。她不再去程远暮的房间与他一起自习，而是一放学便独身一人匆匆回家，狼吞虎咽地扒几口白饭，然后便抱着沉重的书包进了自己狭小的房间，直到林家二老就寝也不见她踏出房门一步。

“喂。”门外传来奶奶苏秀勤的声音，十多年了，她大多数时候都以“喂”来称呼林艾，偶尔叫她的全名。

“艾艾”这个昵称，已经和母亲一起逐渐被遗落在旧时光里。

“嗯？奶奶？”林艾不喜欢这个称呼，但她还是提高了声音，恭谨地应道。

“我今天买菜遇到程家奶奶了，她送了一些水果给你，出来吃吧。”

“……好，我这就来。”林艾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起了身，把随手涂画的草稿纸往书本内一夹，边揉着酸胀的眼睛边走出了房间。

“这次模考成绩怎么样？”苏秀勤看了一眼小口小口安静地吃水果的林艾，难得地拉开了聊天的架势，“快高考了，不要掉以轻心。”

“比上回前进了两名，年纪第七。”林艾连忙回答。

“嗯。”苏秀勤点点头，似乎还算满意，但却没有多做赞许，只是话锋一转，“今天遇到了程奶奶，他们家阿远成绩也好得很呢，一直都没掉过年级前五。你多和人家学学。”

说到这，苏秀勤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，问，“哎？怎么最近都没见你去程家那边自习了？”

苏秀勤没有注意到林艾倏忽黯然的神情，她只是很不习惯一句话问出去后没有立刻得到林艾的回答。她禁不住砸了一下嘴，有些不耐烦地追问，“我问你话呢！”

林艾咬着嘴唇，低头不语。

林艾这一副沉默温驯近乎于“逆来顺受”的模样，似乎让苏秀勤想到了一个很讨厌的人，她一下子便恼了，“长辈问你话，你这是什么态度？当我是空气么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，你这副阴阳怪气的脾气简直和你妈一模一样！”

“啪！”林艾把端着的果盘重重地放在了桌上，她的手指紧紧捏着桌沿，眼睛通红，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快速地起伏着。

“怎么？翅膀硬了？还想顶嘴？”苏秀勤见状，一下坐直了身子，咄咄逼人地瞪着林艾，言语越发尖锐。

压抑已久的情绪将她的胸口撞击得生疼，却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出口。林艾张了张嘴，喉咙像是干枯的水泽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。

“好了，大晚上的嚷嚷什么？都少说点！”一边看电视的林寒岳突然出声。

林艾胸口的那把火，被林寒岳这一句话兜头浇没。她颓然松开了手指，留下一句“我回去写作业了”便匆匆跑回房间。

“哼——”苏秀勤重重哼了一声，瞪着那扇重新紧闭的房门，“什么怪样？”

林艾抬手抹了抹眼睛，努力不去听门外意犹未尽的指责声，重新坐回了书桌前。桌上还摊着她方才涂画的草稿纸，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晦涩难解的公式之间，是一行突兀的诗句：

日暮苍山远。

林艾望着这一句被自己一笔一划临摹了无数遍的诗，耳畔忽的响起了一个男孩稚嫩却笃定的声音。他说，“你妈妈一定会回来接你的！我陪你一起等她。”

一滴泪水蓦地砸在了草稿纸上，晕开了一片深深浅浅的墨色。

林艾看着脚下最后一阶楼梯，上完这阶楼梯，右转，走两间教室，就是高三二班，程远暮的班级。天已经全黑了，校园里空空荡荡，楼道里亮着昏黄的孤灯，将她的身影拉成细长的一道影子。

整整一天，林艾都想跨上这阶楼梯，走到高三二班的门口，看一眼那些熟悉的脸，顾晨曦，纪柔衫，还有……程远暮。

她多么想念他。

她想问他一句：“我妈妈不会回来了，你呢？”

她想看见他自信张扬的眼神，炙热地映在她的眸底，笃定地说：“你妈妈一定会回来接你的！我陪你一起等她。”

可是她不敢。她在楼梯口反复徘徊，却不敢踏出一步，上课铃声一次次响起，催她无功而返。直到放学，直到天色黑透，直到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家仅剩她一人时，她才幽幽地叹口气，慢慢地收拾好书包，关灯走出教室，踏上那段阻隔他们的短短数十阶楼梯。

林艾没有勇气站在程远暮面前，她只能躲藏在黑夜的阴影里，偷偷地看一眼他的教室、他的座位、他的笔迹，在脑中想象他的模样：认真看书的样子，蹙眉思考的样子，自信答题的样子，爽朗大笑的样子……

林艾边走边想，眼前变幻了那个少年一颦一蹙嬉笑怒骂的千百种样子，可独独没有想到过眼前看见的这一种。

高三二班依旧亮着灯。程远暮和杜若蘅比肩而坐，正在看同一本书。程远暮一只手按在书页上，指间轻轻叩击，圈出题干中的重点词汇，另一只手飞快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解题过程，一边推算一边讲解，表情专注而耐心。

杜若衡撑着下巴，微微仰着脸看着身侧的男孩，时不时地点头，嘴角始终挂着一丝甜甜的笑容。

温暖的灯光将两人全身笼罩住，谁也没有注意到教室门口有一个身影颤抖着退入了黑暗中。

失魂落魄的林艾踉跄着脚步在夜色中落荒而逃，她没有想到的是，第二天程远暮居然来到了七班门口，点名找林艾。

“好久不见啊……最近可真是太忙了，你怎么样？”程远暮笑嘻嘻地问，习惯性地用手背揉了揉鼻尖。

林艾抬头看着他，不说话，面上淡淡几乎没有表情，只是眼睛红肿着，像是又熬了整整一个通宵。

程远暮有些尴尬，林艾一直都是安静的，可她的安静是亲切而友好的，让人觉得舒服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……带着一股子微微刺人的凉意。程远暮的神色黯了下去，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前来找她的目的。

“那个……我就是想来问问你，打算填什么志愿？我打算报P大，你呢？P大的中文系很好，最适合你这种喜欢看书的人。”

林艾依旧是一言不发，只是定定看着他。昨天晚上的一幕不断涌现，和眼前程远暮的脸交织糅合在一起，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打她的耳光，打得她无力招架又无所遁形。整晚未眠的林艾只觉得头疼欲裂，过了很久，低下头，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：“不关，你的事。”

程远暮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，歪着头皱了皱眉，眼神里透着反应不及的诧异。过了一会，仿佛是渐渐明白过来。和眉头一起渐渐展开的，是嘴角一抹苦涩的笑意。

“知道了。”他点点头，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艾，转身离去。

看着程远暮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，林艾终于明白。唐诗宋词三万首，又怎么会只有一句“日暮苍山远”呢？

还有一句，叫“落花有意，流水无情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