恋曲九零 第1章 归
十月,北国已有凉凉秋意,然而在这座临海的南方城市,日光依旧热烈放肆,如同刚刚冲出牢笼的青春。
铃声响起,学生们陆续开始收拾书本,呼朋引伴。
“林艾,晚上新生聚餐,一起去吧?”舍友喊她,刚开学不久,舍友之间都还比较客气,有什么活动也会结伴同行。
林艾带着歉意地摇了摇头,没过多久,听见已经走开的舍友窃窃私语了一句,“她好像有点怪。”
林艾有些无奈地苦笑,她这极好的听力,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。
其实平心而论,她的舍友人都还算温和,接触过的一些学长、同学也都对她热情友好。只是,林艾的心里,无论是爱情的位置,还是友情的位置,都已经满座,容不下别人了。
更何况,林艾还有比吃喝玩乐风花雪月更沉重的事情需要去承担——
生活。
刚过去的那个暑假里,她偶然间找到了母亲的来信。爷爷奶奶将那些满含着关切与思念的信全部藏起,为她制造了一个母亲不闻不问无情失约的谎言,眼睁睁地看着苦苦等待的她一天天变得失望、怨恨、麻木。
十年了,林艾在自己的血亲面前生活得如同寄人篱下的孤儿,每一天都如履薄冰,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。她从不敢提出自己的需要,从不敢拒绝二老的苛求,总是竭尽全力地去服从,诚惶诚恐地去讨好,以换取他们对自己那一点点少之又少的关注。
她成长得那样卑微与惊惶,如果没有程远暮,她几乎撑不过来。
可是程远暮……也与她生生错过在那个真相大白的夏天。
心灰意冷的林艾独自一人坐上了火车,提前来到学校,在这个遥远的、热烈的、四季如夏的南方城市中,怅然若失。
她甚至来不及去品尝思念与悲伤,因为更现实的生存问题已经迫在眉睫。在拿着母亲的信质问林家二老时,她便立誓不会伸手向爷爷奶奶要生活费。
如今,她只有自己可以依靠。
傍晚时分的校园人来人往,荡漾着欢声笑语,青春的气息满溢在空气中。少年男女们热烈地讨论着聚会、社团、联谊活动,对大学里新奇的一切充满热情。只有林艾面无表情步履匆匆,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。
她一路小跑地穿过欢笑的人流,边走边看着手中的几页纸。
都是一些兼职招聘的广告单,大部分是招家教或推销员的,这些都要求能说会道,不是林艾可以胜任的工作。她飞速地翻阅着,突然手下一停。
那是一张酒吧的宣传页,页角不起眼的地方简短直接地写着:寻找乐队主唱。
林艾把宣传页翻到正面,看见了酒吧的名字。
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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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吧离得不远,只是位置有些偏僻。林艾下了公车,在巷子里转了好一会,本就缺乏方向感的她越转越迷糊,抬头看了一眼渐黑的天色,有些着急。
就在她心慌之际,不远处传来一阵旋律,流畅的吉他Solo后,一个声音自然地切进。
歌声一入耳,林艾心中莫名一跳,原先的焦急渐渐平复。她愣愣地站在原地,听着一首陌生的歌,几乎入迷。
这个声音……就像是一个人饮尽了冰凉彻骨的酒,然后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边缘,孤独地歌唱着,把眼眶里沉甸甸的热泪全部藏进黑暗。
直到一曲唱毕,林艾才恍然回过神。抬手摸了摸眼睛,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潮湿。
林艾深吸了一口气,辨了一下方向,很快就走到了方才歌声传来的地方,正是这间名叫“归”的酒吧。简单的一块招牌,疏落几盏灯,光影斑驳,静立在巷陌深处,像是一个寂寂倦客。
林艾推开门走了进去,挂在檐下的一串风铃叮咚轻响。
不同于林艾设想中酒吧的样子,这里没有晃眼的灯光和嘈杂的音乐,柔和的光线下,映入眼帘的一切都简单干净。原木的桌椅,砖砌的外壁,空白的墙面,透着一种返璞归真的质感。
兴许是尚未入夜,酒吧里只有寥寥数人。林艾拘谨地站在门口,四下张望着,想要找到刚才唱歌的人。
台上一个男孩注意到了她,放下手中把玩着的鼓槌,轻轻一跃跳下了舞台,朝她走过来。
“你好?”声音温柔。
“我、我……”林艾面对一个陌生的男子,不免紧张,说话也磕绊了起来。红着脸憋了一会,还是说不出完整的句子,几乎有了临阵脱逃的想法。幸好男孩眼尖,瞥见了她手中攥着的宣传单,顿时了然:“是来听歌的吧?这会还没开始,先进来坐一会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林艾连忙摇头,把宣传单翻到背面,指了指角落处的那一则招聘启事。
“你是来……应聘乐队主唱的?”男孩有些不敢相信,打量了一下林艾,眼神怀疑。眼前的女孩穿着朴素的白T恤和牛仔裤,背着双肩书包,长发束成马尾,露出清爽的额头。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高中生,无所适从地捏着衣角,像只受惊的小鹿般,甚至不敢与他的视线直接碰触。
男孩饶有兴味地看着她。
林艾黯然地低下头,已经做好了被当场拒绝的打算,却听见男孩说:“进来吧。”
“阿觉,来了个应聘主唱的。”男孩将林艾领到后台的排练室。
房间里已经有好几个人,正各自拿着乐器练习,听到声音都停下了动作,向门口看来。
“主唱?她?冬冬你没搞错吧?”其中一个弹贝斯的男孩看到林艾,忍不住一声轻笑,对着林艾吹了声口哨,“小妹妹,我们这里不招童工的,快回家写作业去吧。”说罢,其余两人也哄笑起来。
林艾的脸顿时涨得通红,小声分辩道:“我、我成、成年了!”可惜她的声音太小,犹如蚊语,刚说出口就被淹没在了笑声中。
领她进来的男生倒是还很体贴,冲着为首起哄的贝斯手喊了一声“大圣,别闹”,然后又低头跟她解释道:“别怕,他们就是爱开玩笑,不是什么坏人。不过——”
他话锋一转,斟酌着措辞,“你真的是来应聘主唱的吗?你也看到了,这就是乐队,我们要找的是驻场酒吧的乐队主唱,你确定没弄错吧?”
林艾真是又羞又恼,偏又犯起了口吃病,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,低着头转身便要离开。
“等等。”
一个声音响起,其他人的笑声渐渐停止。林艾回头,看见了刚才一直沉默着的一个男孩。他坐在灯光外围的阴影中,眉眼冷峻,目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身上,看不出表情。
“唱首歌试试吧。”男孩说。
不知是唱歌的欲望战胜了羞怯,还是那个男孩的声音让她想起了方才动容的时刻,原本准备落荒而逃的林艾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。
她唱的是《fivehundredmiles》。
IfyoumissthetrainI'mon,
YouwillknowthatIamgone,
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.
Ahundredmiles,ahundredmiles,
Ahundredmiles,Ahundredmiles,
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.
林艾回忆起踏上火车离开大院的那一天。她靠在车窗玻璃上,看着窗外月台上种种离别的画面。忧心忡忡的父母,踌躇满志的少年,久久拥抱的情侣,热泪盈眶的归人,每一张或哭或笑的脸庞后面都有不为人道的故事。
Lord,I'mone,Lord,I'mtwo,Lord,
I'mthree,Lord,I'mfour,Lord,
I'mfivehundredmilesawayfromhome.
Awayfromhome,awayfromhome,
awayfromhome,awayfromhome,
Lord,I'mfivehundredmilesawayfromhome
林艾害怕面对离别,因此她没有告诉其他人自己提前去学校报到的事情。她带着简单的行李,孑然一身地走出生活了十年的城市。爷爷奶奶没有送她,只是躲闪着目光欲言又止,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目送的视线里,终究是未发一言。
无人相送,她在路边折了一朵仲夏时节的野花,别在自己的衣襟上。此刻,在这个拥挤的月台上,那么多离别的眼泪,却没有一滴是为她而流。
Notashirtonmyback,
Notapennytomyname.
Lord,Ican'tgoonhomethisaway.
Thisaway,thisaway,
Thisaway,thisaway,
Lord,Ican'tgobackhomethisaway.
车厢里人来人往,渐渐坐满了旅客。林艾把自己缩进角落,抱紧了怀里的书包,感受到一个铁盒的棱角轮廓。铁盒里面除了母亲寄来的信,还有所有带着程远暮痕迹的东西——记满了二人点点滴滴的日记本、他用铅笔写着解题步骤的试卷、节日互赠的小贺卡,已经没有味道的蓝色巧克力豆……
天南海北,山高水长,她与程远暮之间,是不是也将渐行渐远,只剩这么一点回忆可以缅怀?
IfyoumissthetrainI'mon,
YouwillknowthatIamgone,
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.
Ahundredmiles.
Ahundredmiles.
Ahundredmiles.
Ahundredmiles.
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.
林艾长久地凝望着月台进口的方向,直到火车的鸣笛声响起,直到车轮开始滚动,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,最终被窗外无尽的荒野所覆盖。
她心里明白,对她的行程一无所知的程远暮不会突然现身。
可她还是呆呆地看着,抱着几乎愚蠢的侥幸心理,希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。
程远暮最终没有来。而她也终究越走越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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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孩面容素净,低眉浅唱,宛若倾诉,神色里有淡淡的哀戚,却又并不自怜。最后一个音符逸散在空气中,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。
坐在阴影中的男子深深凝视着林艾,他的神情被隐匿在暗处,辨不出喜怒。只有眸光深沉,像是海,暗暗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波澜。
沉默了许久,男子终于开口。
“就是她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