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水相逢 第5章 你恨我吗
林艾轻轻搅拌着咖啡,看向窗外的天气,不由蹙眉。
分明还是下午,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。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堆积在头顶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着日光。风越来越大,吹得街上行人衣衫猎猎,一场暴雨正在故作安静的空气中暗暗酝酿。
咖啡店的门被推开,一个瘦高的男人走进来。林艾循着动静声望去,正好与来人寻觅的视线撞在一起。
“季时,这边。”林艾招了招手。
季时也挥手回应,走过来,在对面坐下。
“林艾,好久不见。”
林艾点头,算起来,他们得有好些年没见了。
“替你点了咖啡,先喝一口暖暖。真不好意思,这种坏天气,还麻烦你特意过来。”林艾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空,歉然道。
“咱们说起来也算是认识二十年的发小了,可别这样生分。”季时温颜一笑。他穿着休闲款的风衣,戴着眼镜,五官轮廓和记忆里几乎没有出入,言谈举止温文尔雅。
若说小时候还有几分少年老成的突兀感,如今这种温润的气质却是已经和他整个人丝丝入扣地贴合起来。
林艾心里一暖,久别的隔阂感似乎也随之消融。
“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季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。
“一个月前。”
“难怪。”季时了悟般地笑起来,“这样算起来的话,他这一个月的种种反常就说得通了。”
林艾脸颊微烫,纵然季时没有指名道姓,这个“他”是谁,也显而易见。
“其实,这次冒昧约你相见,也是为了关于他的事。”林艾说到主题。
“你说。”季时看起来毫不意外的样子,示意她继续。
“我想知道他这几年的故事。”林艾的声音不大,却很坚定,“我想重新了解他。”
季时定睛看了看她,镜片后面,眼神温和澄澈,有洞悉般的笑意。又喝了一口咖啡,缓缓开口,“他过得,并不好。”
“林艾。”季时叫她的名字,虽听不出敌意,可语气却不自觉沉重起来,“你的离开,几乎击垮了他。”
“整整几个月,他不说话,不出门,不见人,把自己整个封闭起来。那么自信开朗阳光烂灿的一个人,变得像只孤魂野鬼。我找去寝室把他揪出来的时候,他一身狼藉,满脸胡须,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,甚至害怕直视外面的阳光。”
林艾的睫毛狠狠地颤了一下,捏紧了手中的茶杯。季时看了看垂首不语的她,无声叹了一口气,似有不忍,收住了口,快速换过话茬。
“之前给他介绍装机业务的学长,打算自立家门,招募他入伙。他不顾家里反对,放弃了校内保研的名额,投身到创业中。
“也许是有了可以寄托身心的事业,也许是时间慢慢治愈了伤口,具体的缘由,除了他自己,可能谁也不知道。总之,终于慢慢地好起来。然后,一晃,便是五年。
“现在的他,也算是事业有成。今时今刻的光鲜亮丽,有目共睹。可一路走来的艰辛酸楚,却鲜为人知。
“创业岂是易事?第三次科技革命之后,传统的互联网市场早已饱和,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创新型网络技术初具苗头但在国内还不成熟。求稳的话,发展空间狭窄,求新的话,资本风险非常大——”
本在侃侃而谈的季时蓦然意识到什么,停顿下来,“不好意思,有些跑题。”
林艾摇摇头,示意无妨。她的神色专注而投入,仔细地听着这些复杂的专业背景,不愿漏掉季时的任何一句话。
季时笑了笑,略去难解的细节,继续说了下去,“总之,他和团队算是筚路蓝缕,以启山林。好几回,都差点破产倒闭,只留一口气,硬是咬牙撑下来。好在,专业知识够硬,又不怕吃苦,终于赶上几次好时机,赢得了几轮天使投资,总算渐渐有了起色,然后一步步,走到今天的位置。”
他尽量说得云淡风轻,但林艾还是从淡然的语调中听出了背后的跌宕和惊险,一颗心跟着他的诉说揪紧,坐过山车一般起伏不定。直到季时说完,她才吐出一口气,竟然发现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。
“林艾,你可能会觉得他变了很多,甚至会觉得他很陌生。”季时沉静的目光似乎能看穿人心,“但我希望,你能理解他的苦,他不容易。商场如战场,每一次交锋,都是没有硝烟的厮杀。一个不留神,可能满盘皆输。
“对待对手,只能心狠手辣。在投资商和合作伙伴面前,又不得不维系世俗的人情。有多少次,他这一场喝完,吐空了胃,又去赶下一场。
“甚至,因为胃出血,被我强制送到医院。这一切,他都对家人闭口不提。我想,必然也不会主动和你诉苦。
“不只是你,连我有的时候,都会觉得他陌生。”
林艾快速闭了一下眼,面色苍白。有一把无形的小刀,正在细细切割着她的心,剧烈的疼痛感传遍每一条神经末梢。
对座,季时已经完成了他的讲述,杯中的咖啡失去了温度,他抿了一口,放下,最后说了一句:“也许你回来了,我们认识的程远暮才会回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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辞别季时,林艾赶在暴雨倾倒之前回到家。
季时的话一遍遍在耳边重复,碾磨着她的心。她恍恍惚惚地淋浴,热水兜头浇下,驱走全身寒意,用力拍了拍脸,渐渐恢复过来。
刚洗完澡,正在擦干头发,就听见砸门的声音——不是敲门,是砸门,有人在外面用力且持续地捶着门。
“谁?”林艾一个激灵,戒备地盯着门口。
咚咚咚,那人闷声不吭,依旧持之以恒地捶门。
林艾咽了一口口水,快速环顾房间,就近抄起旁边的拖把,举在手中。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“开门。”
这声音格外低沉嘶哑,可林艾还是立刻认了出来,是程远暮。
她顿时松了一口气,放下拖把,走过去打开门,一边说道:“你怎么来了——喂!”
门打开,话只说到一半。他像颗炮弹,一下子冲了进来。林艾的鞋底潮湿,被他这么一撞,脚下一滑,眼看就要仰面跌倒。
她还顾不上发出惊呼,忽地腰间覆上一种力道,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,天旋地转间,已被抵在了墙上,混合着酒精的温热气息瞬间逼近。
“程远暮——”她只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,剩下的所有声音都被男子的唇堵住。
林艾下意识地反抗,双手推他的肩膀,可力量差距太悬殊,男子的身体纹丝不动。他近乎蛮横地掠夺,仿佛挟带了一场狂风暴雨。林艾渐渐气短,四肢都没了力气,手指划过他的前襟,缓缓垂下。
他的衣襟上有潮湿的凉意,箍住她脖子的手掌也是冰凉的。唇却炙热,呼吸里喷出浓浓的酒意。
越吻越深,他终于放过她的唇,沿着脖颈的曲线一路向下探寻。
她刚刚洗完澡,长发披在肩上,末梢还在滴水。丝绸睡衣在挣扎间松开了领口处的两颗扣子,清晰的锁骨下方,隐隐可见灵山秀水般的曲线起伏。
程远暮的动作是猝然中断的。
他伏在林艾身上,呼吸沉重。突然,身体一沉,朝她压了下来。
林艾勉强扶住醉倒的程远暮,听到他在意识涣散前的最后一句话。
“对不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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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醉得狠了,终是昏睡过去。林艾用尽全力,好不容易将他安置在沙发上躺倒,又去拧了热毛巾,替他细细擦脸。
林艾想起季时的话,又看着眼前不省人事的程远暮,心中难过得发紧。他不知又应付了几场酒局,才弄成这般酩酊大醉的模样。
即便是睡时,他也并不安稳。蹙着眉,口中胡乱言语着。林艾俯下身去,听见他在说的是,“她去找他了……她又走了……”
这样几句,反反复复。
林艾握住他的手,轻声说:“程远暮,我回来了,就在这里。”
“不,你不是,你不是。”他挣开她的手,突然变得烦躁,紧紧闭着眼睛,睫毛不断颤动。
“好好,我不是。”她顺遂着他的意思,柔声宽慰。
“她走了。”程远暮恍若呓语,“我拼命赶过去,可还是来不及,我看着飞机起飞。她走了,她走了……”
程远暮的声音渐渐低至不可闻。
林艾的手僵在半空,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。一串泪珠蓦然滚落,砸在沉睡之人的脸上。短暂的恸哭声只爆发了一瞬,林艾抬手,紧紧捂住嘴。
程远暮,程远暮。
她在心里一遍遍喊着男子的名字,泪如雨下。五年来,她遇到过很多困难的情况,也身处于不少无助的局面,可她从未这般崩溃地痛哭过。
她颤抖着伸出手,想去抚摸男子的脸,却在咫尺的距离处停住,迟迟没有落下。
窗外风声渐急,哗啦哗啦地拍打着窗户。像是那些遗失的岁月,被解开了封印,不顾一切地要钻回她的心里。
不知过了多久,林艾终于极轻极轻地说出一句话。
“程远暮,你恨我吗?”
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,房间里只有男子浅浅的鼾声。而窗外,黑云如墨,沉沉坠在天际,时不时被银线般的闪电撕裂,明灭交错,周而复始。第一声惊雷绵延而至时,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