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春散场 第6章 此生越重洋
大四的国庆节,是程远暮第一次在北京度过的长假。老高是本地人,放假也不回家,一早去练球,却见场上已经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三分线上投篮。
“程远暮?”老高喊了一声,以为自己睡眼昏花。
那人应声回头,计算机学院7号球衣,不是程远暮又是谁?
“你怎么在学校?”老高很惊讶,印象中,每逢长假这位模范好男友就会风雨无阻准时南下去找女朋友。
程远暮没理他,眼神专注而锐利,双膝微屈,手腕运力,篮球划出一道弧线,空心入网。他殊无喜色,径直走过去,捡起球返回到三分线上,往旁边移动了一下,在另一个位置再次投篮。捡球,换位置,投篮。就这样机械地重复。
老高再神经大条,也能看出他的反常了。
“哎哎哎,别投了,着魔了啊?”实在忍不住,上前一把按住他的球,刚想好好问问,却被程远暮突然直视过来的目光惊了一下。再不是平日里笑容舒展,容颜灿烂的模样,程远暮沉着脸,眸中结满了寒冰。
老高收起了脸上的不正经,认真问道:“开学以来几乎就没见着你,以为你是快毕业了太忙,也就没约你打球了。怎么了这是?状态这么差。”
“没什么,睡不着,就起来练球了。”程远暮语气淡淡,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球。
老高怀疑地挑了挑眉,试探性地问:“放假怎么没去找弟妹?在这拿篮球出气,两口子吵架了?”
程远暮动作突然停滞,篮球撞到腿,弹了几下,骨碌碌地滚远了。他不错眼珠地盯着不断滚动的篮球,直到它缓缓停下,才仿佛回过神来,“没有什么弟妹了。”
老高吓了一跳,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脸色,有点想抽自己这个大嘴巴。张了好几次嘴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好拍了拍他肩膀,识趣地让到一边。
程远暮捡回篮球,站定位置,又开始投球,仿佛不知疲倦。
是在哪看到过呢?程远暮不记得了。
据说在三分线上投篮,如果球空心入网,便可以许愿,比流星还灵。他没有那么贪婪,可是如果他连续投进一百个,可不可以许一个愿望呢?
程远暮最终没有许成愿,连续投进一百个空心三分球,还是太难了。中途一次投球,他角度稍偏了偏,球砸在篮板上,落到篮筐边缘,绕了几个圈。
他双拳握紧,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。连一旁的老高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旋转的篮球,微张着嘴,神情紧张。
篮球慢慢减速,向外侧倾斜,掉了下来,没进。
程远暮一直绷得笔直的脊背忽地一松,像是身体内有一股气泄掉,一瞬间便显示出疲态。
他撩起球衣下摆抹了一把汗。清晨的凉风吹过裸露的肌肤,温度霎时冷却下来,程远暮的嘴角有了一个自嘲的笑容。
自己什么时候,竟也会相信投篮许愿这种荒诞不经的东西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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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,季时来了。还是在校门口的烧烤摊,两人坐定,异口同声地先要了一扎啤酒。
彼此看一眼,微微一笑,俱是苦涩。
上酒,程远暮倒了满杯,一饮而尽。再次倒满,仰脖,喉结上下滚动。连喝了三杯,才停下来,眼睛通红。
季时叹口气,默默放下了自己的酒杯。看来今晚要醉的人不是他,他还是留着清醒,到时候把对面这位扛回去吧。
酒喝了一杯又一杯,程远暮清亮的眼眸里也像是渐渐笼罩了暮色。又一个酒瓶空了,他一声不吭,只管在杯盘狼藉的桌上翻找开瓶器。
季时知道程远暮酒量好,程家爷爷好这一口。程远暮还在襁褓里的时候,程爷爷就拿筷子蘸了白酒让孙子嘬着玩。在这样的家庭熏陶下长大的程远暮,酒量和酒品都是有口皆碑。
认识这么些年,季时从未见他喝醉过。所以,他也不阻拦,只是斟酌了一下措辞,复才开口问道:“你和林艾,到底怎么回事?”
程远暮原本利落的开瓶动作忽地一僵,撬了好几下,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。“嘣”,瓶盖弹出去很远,落在了几桌的距离之外。
“我们分手了。”程远暮简短地回答道,垂着眼,神情晦涩难辨。
“我不相信是你们的感情出了问题。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
“我犯了一个错误。”程远暮终于抬起来,直视对面的好友,唇边有一抹苦涩的微笑稍纵即逝,“而她,不打算原谅我。”
“林艾并不是计较的人,或许你认个错,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。”季时语气中肯地建议。
“你以为我没有认错吗?”程远暮轻轻摇了摇头,和三个月前的纪柔衫说了一句相同的话,“可她决定了的事情,别人是很难改变的。”
季时迟疑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询问:“这么严重?你……做了什么?”
他做了什么?程远暮愣了一下,竟被季时问得茫然起来。又沉默了片刻,忽然突兀地叹了一句:“也许就是,命运弄人。”
他这一句话答非所问,没头没尾,让季时吃了一惊,“什么时候,自负的程远暮同学,也学会推诿于命运了?”
“自负?原来在你心里面,我的形象一直这么高大啊。”程远暮极快地笑了一下。
“你这个臭屁王……”季时也笑,“从小到大,没见你怵过什么事。有你在,我们总觉得就算是天塌下来了,还有你这个高个儿顶着呢。怎么,遇上喜欢的姑娘,百炼钢化作绕指柔,连小时候的魄力都丢了?”
季时有意调侃,意在调剂一下程远暮的心情,却没料对面的人蓦然沉下了脸,像是被碰到伤口的动物,显露出强烈的痛苦之色。
“季时,我在她面前,没有自负,没有魄力。”程远暮苦笑,将脸庞埋进了手掌,“我爱她,所以,我永远在输。”
这句话让季时一震,似是想起了什么,脸色倏忽黯淡下来。程远暮也闭紧了嘴巴,不愿再多说。两人沉默着,怀揣着不同却又相似的心事。
“你们啊……”许久,季时幽幽叹了半句,轻声自语道,“你们可知,两情相悦,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。这世上,多的是一厢情愿,多的是……求而不得。”
那天晚上,号称千杯不醉的程远暮,还是喝醉了。不止喝醉,还发了酒疯。入夜后的北京城,霓虹闪烁,流光溢彩,旖旎如梦。他摇摇晃晃地穿梭在人群中,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。
季时紧紧缀在后面,全身戒备,随时要提防着他撞到别人身上。可劝他回校,他又不依,自顾自地一直向前走,也不知道是要往哪里去。季时无奈,只好紧张地跟着,一个劲地直叹气。
两人这样一前一后,也不知是走了多久,程远暮终于停下脚步,怔怔地看着前方。季时跟上去,看了一眼,露出洞悉又哀伤的神情。
是火车站。
酩酊大醉的程远暮,在夜色中徒步跋涉了三个小时后,终于筋疲力尽,缓缓地蹲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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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宿醉之后,程远暮生了一场病。病得并不严重,只是连绵不绝,像是窗外的秋雨。整整两个月,他断断续续地发着低烧,每天都像游魂一般,机械地重复着生活。
这场病来得也凑巧,程远暮每日昏昏沉沉,也不知是真的病得糊涂,还是潜意识里刻意逃避,总归是顾不上多思多虑,倒是给了人一种失恋无谓的假象。
直到纪柔衫在校门口堵住了他,指着木然的他,说了一句让他整个人清醒到皮肤颤栗的话。
“林艾要出国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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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千公里之外,厦门高崎国际机场。
林艾与乐队众人一一拥抱告别。
“好好照顾自己。”冬冬揉了揉她的后脑勺。
“常给我们打电话,发邮件啊。”
离别的伤感让每个人都神色黯然,连平日里最没正形的孙大圣都显得恹恹,语气低落,揽了一下林艾,拍着她的后背,闷声叮嘱,“吃好睡好,别累到自己,太辛苦的话,马上回来。酒吧养得起你,知道了吗?”
林艾鼻子一酸,重重地点头。
最后一个告别的是颜觉,林艾走到他面前,略微犹豫了一下。对面的人却没有迟疑,上前一步,拥住了她。
“真的决定了吗?”他的声音深沉,带着最后一分希冀,在她的耳畔轻问。
“嗯。”林艾应了一声,感觉得到他的手臂越收越紧,久久没有放松。
“颜觉……”林艾低唤。
“再多一会,就一会。”
林艾垂下眼,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。男子的胸膛宽厚温热,随着说话的节奏微微起伏。
“林艾,无论如何……”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,林艾应声抬头,他却又陷入沉默,等了半晌,才喟叹一般地缓缓吐出后半句话。
他说:“别让我找不到你。”
林艾微怔,继而眼底泛出凉凉的湿意。
“好。”
登机的提示响起,不知惊醒多少场沉湎一晌的告别。林艾后退一步,站直了身子,冲众人微微一笑,目光却忍不住越过人群,落在了大厅的入口处。
机场里人来人往,交织穿梭,像是电影里的快镜头。人人都失去了细致的眉目,只剩下模糊的轮廓,流动出匆匆的形态。
每一张面目都很陌生,每一张面目又都很熟悉,就像是那些离别的昨日,在她的人生里,以一种宿命般的方式,不断地、始终地、摆脱不了地重复着。
女孩终于收回目光,抬起手,轻轻摆了摆。
“再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