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春散场 第3章 往事如烟
大三的暑假,林艾回了老家。奶奶破天荒地主动给她打电话,让她煞是意外。电话持续时间很短,也没有具体的事情,只是简单地问了近况,末了催促一句,放假早点回来。
这是林艾在外三年第一次收到亲人的问候,她有些无措。放下电话,心里别别扭扭的,竟是惊讶甚于感动。
虽然困惑,但言听计从已经成为林艾的本能,她还是放弃了原本的留校计划,在假期刚开始的时候,便踏上返乡的列车。
家里依旧是老样子,林艾的房间空了半年有余,竟意外整洁,没有想象之中覆满尘埃的模样。
放下行李,绕着小小的房间转了一圈,细心地发现曾经光洁平整的墙面有了几处龟裂,细长的裂痕弯弯曲曲地延展,像是苏秀勤额头新增的皱纹。
林艾的心在这个瞬间很不争气地疼了一下。
是因为时间的流逝,总是会让人伤感吧。她对着自己解释。
书桌上的东西保持着她临走时的原貌。连高考那年写的厚厚一摞练习册和试卷都没有被扔掉,依旧整齐地码在柜子里。林艾将书册移了移位置,探出手臂从柜子的最深处小心地抽出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小书包,上面印着米妮。时间太久,米妮头上精致的蝴蝶结都已褪色。林艾的手指抚过书包的表面,她的动作极轻,仿佛在抚摸一件脆弱的珍宝,带着些许惶恐,担心稍微用力,书包就会化为齑粉。
似乎被触动起了一些遥远的回忆,林艾目光微闪,犹豫了一下,还是打开行李箱,拿出了一个铁盒。
这是她曾从这个家里带走的唯一珍视的东西。暑假,她不放心将它留在寝室,便随身携带回来。
缓缓打开铁盒,一样一样拿起里面的东西,直到铁盒里只剩下一沓牛皮纸的信封。每一个信封上,都写着同样一行字——
“艾艾亲启”
林艾一封封地看过去,并不打开,只是不知疲倦地抚摸每一个信封上写着的名字,用颤抖的指间去感受笔锋处细微的突起。
一个书包,几十封书信,这便是母亲艾青留给她的所有念想。
三年来,林艾经常打开这个铁盒,把玩那些程远暮给自己的小物件,却从未拿起过最底层的信件,她的心中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抗拒。
此时此刻,在她生活了十多年的老房子里,林艾被时光的痕迹打动,忍不住卸下一些戒备,再一次去细数这些书信,像是一个贫穷的孩子,贪恋而警惕地数着自己仅有的玩具。
林艾数着数着,突然发现了一件事。所有的信,都是来自她十八岁之前。
林艾不知道,这几年母亲是否还给自己寄过信。高考结束的那晚,她无意中撞破爷爷奶奶的谎言,愤而离家,闹得很是难堪。
经此一事,关于母亲来信一事,爷爷奶奶倒也没什么理由继续遮掩。林艾如此想着,打算直接坦白地向爷爷奶奶询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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饭桌上很安静,林家有“食不言,寝不语”的规矩,林艾从小就养成了埋头吃饭闲话少说的习惯,倒是苏秀勤像是揣着什么事,耐不住性子,率先开口。
“开了学就是最后一年,你也该为毕业谋划谋划了。你爷爷托关系给你找了个实习,是个金融单位,和你专业还算对口,你歇几天就过去,积累一点经验,以后找工作就会方便很多。”她一口气说道。
原来是为这事催她回来,林艾又是一惊,嘴里“嗯”了一声,心中却有点异样的情绪泛开。
“你用点心,好好表现。”苏秀勤还不放心,叮嘱她,“这可是用了两家的人情,你别给弄砸了。”
两家?林艾困惑地看着她。
“你程叔叔是做生意的人,有人脉,帮了大忙。”
“哦。”
林艾低下头,扒了一口饭。手指捏得太紧,筷子反而不听使唤,在碗沿碰撞出声响,惹得苏秀勤不满地一咂嘴。
此后无言。
饭后,林艾帮着苏秀勤收拾碗筷。林寒岳如往常一般,泡了一杯热茶,坐在椅子上看报,两人的心情看起来似乎都不错。
那个问题在肚中盘桓良久,林艾怕再不问出口,勇气就要消耗殆尽。
她低着头,尽可能用随意的语气问道:“我上学离家的这几年,我妈……有没有再给我写过信?”
哐当一声,苏秀勤手中的盘子跌落在桌上,颤了几颤,瓷器摩擦的声音尖锐地撕扯耳膜。
“我说过了,不要提那个人!”她的脸上迅速结起一层冰霜,冷冷道。
这样的反应,在林艾的意料之中。幼年时,她初入林家,无知懵懂,还常常会缠着爷爷奶奶询问母亲的踪迹。
每一次,只要她提到艾青,奶奶便会勃然大怒,严厉地警告她不准再问,而爷爷则沉默不语,对她的哭闹置若罔闻,连一个正眼都不会落到她身上。
林艾平静地说:“我只是想问一下——”
她的话被尖利的声音打断。
“没有!没有信!什么都没有!满意的话就闭嘴,不要再提那个贱人!”
苏秀勤一下子提高了嗓音,脸色变得极为难看。这是林艾第一次没有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,她居然从容地继续着自己的问题。
苏秀勤的嘴角控制不住地颤抖,有一种交织着恐慌的恨意顺着后背往上爬。她突然觉得,林艾竟然像极了那个人。
贱人?
林艾的平静被这个字眼绞得粉碎,怒气像是一把火,蹭地蹿到了嗓子眼,“我妈到底做了什么?你要这样侮辱她?”
“做了什么?”这个问题彻底点燃了苏秀勤,她的面容扭曲,破口大骂,积年的怨恨终于决堤,“你倒是去问问你那个好妈妈,她做了什么?如果不是她,清源怎么会死!他才二十七岁,就被她害死了!她根本就是一个狐狸精,扫把星!”
“爸的死是个意外!”林艾反驳。
“你住口!他那么年轻,那么健康,那么优秀,如果不是遇到那个女人,他怎么会出事?是她!”苏秀勤叫着,恶狠狠地看着林艾,眼中的恨意熊熊燃烧,“是她!是她挑拨离间,教唆清源离家出走,和我们断绝关系。是她怂恿清源去工地上卖苦力,他才会、他才会……”
苏秀勤浑身都在颤抖,同样颤抖的,还有遮住林寒岳的那张薄薄的报纸。
林艾不信,她摇着头,想把那些污秽的恶言恶语全部从耳朵里倒出去,母亲不是那样的人!
林清源因工伤去世的时候,她只有三岁,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一些零碎的记忆。可每一段记忆,都是她此生再难复刻的幸福。她虽年幼,却能强烈地感受到父母的恩爱。对此,她笃信不疑。
林艾的震惊和痛苦落在苏秀勤的眼里,竟让她有了说不出的快意,报复的快感吞噬掉最后一丝理智。
“哈哈,老天有眼,报应不爽!”她指着林艾大笑,前仰后合,状若疯癫,“你不是总想知道那女人去哪了吗?好,我就告诉你!她为了求我们答应抚养和教育你,发下了毒誓,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!”
“她夺走了我的儿子,我便要让她这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女儿!让她也尝尝失去孩子的滋味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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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是故城的七月,阳光将爬山虎油绿的叶片抛了一层亮晃晃的金光。吊扇在餐桌上方吱吱呀呀地转动,螳臂当车般地抵挡着火辣辣的热气。
明明是盛夏,林艾却觉得通体冰凉,浑身止不住地打颤,连牙床都发出格格的碰撞声。
她仿佛失足跌落虚空,周遭的其他声响,风声、鸟啼、蝉鸣、人语,失去了传播的介质,瞬间变成静音。
一片荒芜的寂静中,只有苏秀勤歇斯底里的咆哮分外清晰,如同一支利箭,毫不费劲地洞穿了她的心脏。
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刻意地不去触碰与母亲相关的回忆,仿佛不去想,失望和心痛就能少一点。
此时,那些被她尘封的往事片段如潮水一般翻涌上来,一点一点契合着真相。
错了,原来全都错了。
那些最重要的线索,她全部都忽略了。
她曾对艾青的失约百思不得其解,不明白一个母亲为何可以狠心至此?她甚至怀疑过天生就有缺陷的自己是不是从来没有被爱过。
而真相竟是,她记恨了十四年的母亲,舍了挚爱的骨肉,忍了蚀骨的思念,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独自背负下一切,只为了交换她平安无忧的生活。
为什么?为什么?
林艾看着情绪完全失控的苏秀勤,仿佛看着一个可怕的陌生人。她张着嘴,想要质问,想要反击,可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原来命运的手早在七岁那年,就扼住了她的喉咙。
“都闭嘴!”
茶杯摔在地上,滚烫的开水溅在林艾的脚踝上,灼烧一般得疼。
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寒岳终于开口,他脸色通红,胸口剧烈起伏着,怒吼:“滚!”
林艾抬眼看了一眼苏秀勤,又看了一眼林寒岳,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平静,嘴角一颤,竟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。那个笑容冰冷而淡漠,近乎凄怆。
她转过身,跑出了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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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秀勤看着林艾的背影呆了几秒,听到旁边的异响才突然回过神,扑到了沙发旁边。
“老头子!老头子啊,你没事吧!”
林寒岳手指痉挛,紧紧按在胸口,呼吸急促,面色涨得通红,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。
“你别吓我啊!”苏秀勤慌了神,方才的凶狠模样转瞬不再,手足无措地拍着他的后背。
喂了点水,又顺了一会,林寒岳终于恢复过来。苏秀勤提着的那股气一松,顿时全身无力,瘫坐在他旁边,默默垂泪。
屋子里很安静,只有茶杯的碎片横亘在地板上,提醒着这里方才发生过一场争吵。剑拔弩张,而又痛彻心扉。
苏秀勤抹了一把眼角,声音里透着疲惫,轻声说:“老头子,你要想骂我,就骂吧。是我,是我又没忍住。”
林寒岳嘴角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最终没有开口,只是把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了老伴的手上,握紧。他的目光转向窗外,眼神沉痛悠远。
清源啊,你若在天有灵,怕是也不愿见到今日情景。
只是,都说往事如烟,往事如烟,可已经二十年过去了,这种痛,这种恨,为什么还是没有化为尘土灰烬,烟消云散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