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惘然 第2章 遥远的她
术后的颜觉一直昏昏沉沉地睡,随着麻醉剂的药效褪去,他渐渐有了一些反应。紧紧蹙着眉,睫毛不住颤动,手指痉挛着在空中胡乱挥舞,鬓角很快沁出一层薄汗。像是陷入了泥沼般的梦境,无法挣脱。
林艾从未见过颜觉这个样子,他一直是冷漠寡言,不假辞色的老板,眸中如死水无澜。可眼前的他,却像是迷途中的孩童,如此无措,如此脆弱。
“苏绯,苏绯。”他一直叫着这个名字。
林艾的心中不知为何就有了一股痛意,这样的颜觉,让她陌生,更让她心疼。
她轻轻抓住颜觉颤抖的手指,俯下身靠近他,柔声安慰。不停地、重复地回应着他的呼唤,直到他的情绪慢慢稳定。
他抓住她的手,本能地握紧,像是寒冷的人靠近了一束火苗,脸上浮现出一种紧张的依恋。
手机在包里不断震动,隔一会,又震动,几乎没有停歇,可林艾却暂时无暇顾及。
“你醒啦?”看见睁开眼睛的颜觉,她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“林艾?”颜觉的声音嘶哑,眼神中有一抹恍惚。
“医生说你已经没事了,过两天就能出院,大圣他们回去给你拿点换洗的衣物。对了,知道你醒了,他们肯定很高兴,这一夜,可把大家给吓坏了,我这就给冬冬打电话。”
她刚想动身,这才发现手被还颜觉紧紧抓着,试着往外抽,纹丝不动。
“颜觉,我是林艾。”林艾有些无奈,轻声说。他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,目光深沉炙热,眼睛虽是睁开的,可似乎并没有完全清醒。
“我是林艾。”她重复了一遍,手指继续用力,往回收。
颜觉愣了几秒,仿佛如梦初醒,突然手一松,眼神也终于恢复清明。他转过脸,掩住复杂表情。
林艾顿了顿,没再说话,只是匆匆起身,从包里拿出手机,快步走出病房。
手机快要没电了,屏幕上显示了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十余条未读短信,都是程远暮的。
林艾这才意识到,从昨晚遇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。她先是惊慌后是担忧,提心吊胆折腾了一夜,还没来得及给程远暮发个消息。
因为酒吧工作时间较晚,程远暮不放心,所以两人约定好每晚下班必须给他短信或电话,到了寝室后要报平安,睡前更是有互道晚安的惯例。
现下程远暮整整一夜没有她的音讯,估计已经着急得快要发疯。
林艾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脑袋,刚要回拨过去,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。
“喂,喂,程远暮?”林艾手忙脚乱地接起。
电话那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呼气。
“你没事吧?”长松一口气后,程远暮急忙追问,声音都是哑的。
“我没事。”即便只是听着声音,林艾也能听出他的疲惫,她折腾了一夜没睡,只怕他也是担心了一夜无眠。
林艾心里内疚,痛恨自己的马虎,细声细语地道歉,“对不起啊,程远暮。”
手机快要没电,林艾长话短说,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。犹豫了一下,还是隐去了闹事男子是先找上自己的这一段,只说是颜觉惹上了麻烦,意外受伤。
程远暮听完后默然了很久,不知在想什么。林艾因为他的沉默心中更加忐忑,会不会生气了?
“那个,我手机快没电了……我……”看了一眼岌岌可危的电量,她正迟疑着要不要再解释一下,耳边忽然传来声音。
“你没事就好。”程远暮说。
林艾一愣,旋即鼻子一酸。从昨晚开始,事态几度起伏,令人心惊肉跳,她离危险仅仅一线之遥。颜觉的受伤,让她顾不上慌张和后怕,整个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弦,高度紧张却有条不紊地忙碌着。直到现在,直到这一刻,听到程远暮的声音,听到他说你没事就好,林艾突然就放松下来,像是回到家的战士,终于卸下了铠甲。
她的眼眶潮湿,忍住哽咽,“程远暮,我——”
通话猝然中断,她放下手机,屏幕一片漆黑。电量耗尽,已经自动关机。
林艾无奈地一笑,心底温暖又酸涩,对着空气轻轻地说完了那戛然而止的半句话。
“我爱你。”
我真的,好爱你。
电话是突然切断的,林艾的后半句话消失在了一片寂静中。
果然没电了,程远暮怅然地放下手机,身子一软,坐在了床上。
“老四,人找到了吗?”推门而入的宿舍老大关切地询问。
他强打精神,点点头,“谢谢你啊,还有老二老三,都被我连累忙了一晚上。”
为了找林艾,室友纷纷帮他联系自己在厦门认识的同学,拜托这些同城的同学尽量打听消息。
程远暮虽知道以林艾的性格,在学校内并不引人注意,即便联系到同校的人,茫茫校园,也很难找到她。
但是,心急如焚的他已经顾不上这些,病急乱投医,硬着头皮去求那些被他半夜吵醒满腹不快的人。哪怕希望再渺茫,也好过无能为力地枯坐,一点一点被恐惧啃食。
“找到了就好。”老大是个东北人,爽快热情,“我回来给你送午饭的,你一夜没睡了,吃点东西睡一觉吧,下午的课已经帮你请假了。”
老大走后,程远暮打开饭盒,勉强吃了几口,却味同嚼蜡,毫无食欲。搁下筷子,他仰面倒在床上,直直地盯着头顶的床板。
找到她了。
她没事。
她是安全的。
只是虚惊一场。
程远暮在心里默念,可那一瞬间的欣喜和释然,稍纵即逝。此刻,和困意与疲惫一起翻涌着席卷而来的,是深深的无力和担忧。
他一直是充满自信的,即使是面对林艾的矜持和畏惧,即使是面对相隔千里的距离,他从不怀疑自己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。
虽然他身边的每个人,都或明或暗地提醒过他,异地恋是多么辛苦,这种看不到的恋人是多么虚幻,这样远距离的感情是多么经不起考验,但他足够自负,不以为然,不以为惧。
直到昨天,他第一次害怕了。
原本他以为他们很近,文字可以传情,通话可以听音,甚至他已经计划好攒钱给林艾买一台电脑,这样以后他们还可以视频聊天,面对面,看得见彼此的一颦一笑。
他们分享生活,交流思想,规划未来,无话不谈,好似并不被距离所影响。
但其实他们真的很遥远,遥远到,如果她遇到了异常突如其来的暴雨,他无法给她一把遮风避雨的伞;遥远到,如果她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地独行,他无法给她一杯暖洋洋的热咖啡;遥远到,如果她在夜里生病发烧无人问津,他无法给她一个驱散寒冷的拥抱。
遥远到,如果她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……
程远暮不敢再想下去。
过去的整整一夜,他控制不住自己,设想了一百种可能的情况,每一种都让他胆战心寒。可他什么也做不了,他甚至才发现自己连林艾的室友或是乐队成员的联系方式都没有,一旦林艾失联,他就彻底失去了她的消息。
程远暮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,他为什么这么粗心,直到事情发生了才想起来有这么多疏漏。林艾这一次平安无事,可他无法继续心存侥幸。
但是,这几千公里的距离,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。二十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程远暮,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感。
“我要你室友、酒吧老板和乐队每一个成员的电话号码。”他抓过手机发了这样一条短信,然后把枕头蒙在脸上。
黑暗中,困意终于覆盖全身。
程远暮是被季时挠醒的。
“喂,放我鸽子啊!”季时瞪着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程远暮,满脸黑线,手指毫不客气地朝他腋下捅去。
“啊!”程远暮生平最怕被挠痒,一下子坐起来,哐当一声,撞到床板,彻底清醒了。
“季时?你怎么在这——哦对!”程远暮回瞪着这个不速之客,满脸茫然,眨了眨眼,终于想起来了。
季时他们学校运动会放假,约好了今天来找他吃饭。可被林艾一闹,程远暮就把这事给忘得干干净净。此刻,程远暮不禁有点重色轻友的心虚。
“得亏我刚在路上撞见你室友,给我指这来了,我进城一次我容易么!”季时的学校在五环之外,来找程远暮,不可谓不是跋山涉水。
“你怎么回事啊?晃我约就算了,听你室友说还翘课了,这可不是你的风格,没出啥事吧?”季时依然像小时候一样心细。
“没有。”程远暮笑,藏得住满腹心事,却藏不住浓重的黑眼圈和下巴上一层没刮的胡茬。
“和林艾吵架了?”
程远暮停顿了一下,不置可否。
“可别吵架啊,本来就那么远了,吵架多伤人心……”季时叹口气。
是啊,那么远。
程远暮看了一眼窗外,高阔的天幕空空荡荡,连一队向南的鸟群都没有。
“嘿嘿嘿,没有吵架没有吵架,像你说的,这么远,刚想吵一句,啪,挂了,怎么吵得起来啊?”程远暮突然转过脸,扯开笑容,夸张地摇头。
“走走走,请你吃饭,负荆请罪!”他一把勾住季时的脖子,差点把眼镜打掉。
季时扶正歪斜的眼镜,看了看旁边的人。爽朗的笑,发光的眼睛,似乎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