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锦时 第4章 十七岁

北国的冬天来得迅疾。随着第一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,陪伴了一整个夏日的太阳开始变了心性,不是冷冷淡淡,就是不知所踪。

温度一日日骤降,连最年轻气盛的男孩子们都乖乖放下了总是挽得高高的衣袖。

秋季运动会结束后,各班的文艺委员又开始忙起了艺术节的事宜。每年元旦的艺术节,都是由还未被学业过分蹂躏的高一年级来独挑大梁。

杜若蘅是艺术节负责人之一,每天排歌练舞,忙得脚不沾地,又去动员程远暮上台表演小提琴。

“文委大人,我这脚都没好利索呢,你就来剥削劳工了啊。”程远暮哈哈笑,不置可否。

“这么多年同学了,这点忙都不帮啊?”杜若蘅柳眉一竖,美目圆睁,虽是佯装怒意,语气却是甜甜的,有点撒娇的意味。

啧啧……纪柔衫不出声地咋了咂嘴,把袖子撸起来给林艾看她的鸡皮疙瘩。林艾只顾埋头做卷子,努力忽略掉前方的声音。无奈听力实在太好,在嘈杂的教室中,两人的对话依然字字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。

“大庭广众的,我不是怕给班级丢脸嘛。喏喏诺,这里有一个钢琴十级的,你找他。”程远暮眼看推脱不掉,赶紧戳了戳旁边的顾晨曦。

顾晨曦正在做奥数题,一手托着腮,一手飞快地演算着数字。听见程远暮转手就出卖了自己,手下丝毫没停,只是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,看了一眼站在桌子旁边的杜若蘅。

只淡淡一眼,就准确无误地传递出了“别看我我没有兴趣”的信息。

杜若衡有些尴尬,礼貌地笑了一下,回过头继续游说程远暮,晓之以理动之以情,说到后来索性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不放。

“哎哎,君子动口不动手啊,怎么还摸上了……”纪柔衫在林艾耳边小声嘟囔。

可怜林艾,不仅要第一排观看两人公然的拉拉扯扯,还要忍受纪柔衫声情并茂的实时解说。心里莫名地烦躁,恨不得把耳朵塞起来。

“好啦好啦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程远暮终于松了口,“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?”

“礼尚往来,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余光贼兮兮地瞟了一眼后面,“走,出去说。”

程远暮从座位上撑起身子,他脚上的石膏刚拆了没几日,路是能走了,就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。旁边的杜若蘅很自然地扶住了他的手肘,两人一同向教室外走去。

“这……这就双宿双飞了?发展也太快了吧?”纪柔衫倒吸一口凉气。

两人一直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,隔着嘈杂的人语声,林艾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,只看见他低头道谢。身边的女孩仰起脸,灿烂的笑容在精致的五官衬映下,格外璀璨动人。

再看看被自己用来做掩护的试卷,心猿意马地不知道写了什么,凌乱得就像她此时的心情。

程远暮真的要在艺术节上拉小提琴。

看着他背后熟悉的琴盒,林艾莫名地心里有点酸溜溜的,连说出来的话也阴阳怪气的。

可惜她语速太慢,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地往外蹦,慢悠悠地像在念诗,连生气也听不出生气的样子。

“重出江湖了?别人的话还真管用呢。”

“宝刀不老!”他反手拍拍琴盒,丝毫没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常。

两人一起站在车站等车,程远暮伤了脚踝,被勒令三个月不给骑单车,只好天天来陪林艾挤公交。

“那个……我跟你说件事。”他开口,目光落在前方。

“嗯?”心不在焉地应道。

“你不会怪我先斩后奏吧?”程远暮破天荒地居然有点吞吞吐吐。

“什么啊?”林艾有点回过神来,抬眼看他。

“艺术节晚会上有个合唱,我帮你报名了。”

他语速飞快,一口气说完后,有些忐忑地瞅着林艾的反应。

“什、什么?”林艾一头雾水,“合唱?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唱歌很好听。”

“因为你唱歌很好听啊,为什么不去展示自己呢?”程远暮正色道。

“唱、唱歌?”

“嗯。上回听你骑车的时候唱过歌,真的不错。”他笑,眼神却是认真的,“音乐这方面我再不济,好歹也学了十几年琴,耳濡目染算是有点入门基础。我能感觉得出来。”

“林艾,你有天赋。”

什么唱歌?什么天赋?林艾只觉得他越说越离谱。认识多少年了,他还不清楚自己的情况吗?

她离开了大院和子弟小学,新的高中,新的同学,没有人知道她狼狈的过去。他们只当她安静、害羞、不善言辞,他们却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十年的时间和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,才把自己可笑的口吃恢复到能够被别人接受的程度。

为了将一个音节说得流畅,她每天晨读一个小时,反反复复地练习同一个词语。

看到书上说,嘴里含一块鹅卵石可以帮助矫正口吃,她一练就是几年,常常被磨得满嘴血泡,连喝水都疼得想哭。

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,到如今才可以慢慢地勉强像正常人一样说话。然而语速一快,或是一紧张,又会立刻被打回原形。

这些别人都不会知道,可是程远暮知道。最早鼓励她开口发声的,是他。每天陪伴她坚持练习的,是他。知道她内心所有梦魇和恐惧的,也是他。

他什么都了解,怎么还会说出“唱歌”与“天赋”这样荒唐的话?林艾心底渐渐有了怒气。

“你是想让我、我去当众出丑吗?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

“当然不是!”程远暮急了,几乎是跳起来反驳道。

他当然不是,林艾心里清楚,只是刚才情绪一激动,有些口不择言。看着他着急辩解的样子,林艾有些内疚,情绪也平复了一点。

程远暮叹了一口气,眼神里有淡淡的无奈和疼惜。

相伴多年,一起长大,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林艾。看起来恬淡温顺,实则倔强坚韧,心里背负着沉重的心事,像是一只用柔软的皮肤将自己包裹起来的刺猬。那些隐藏的棱角一旦被触碰到,就会戳破她的血肉后,再去刺痛对方。

两败俱伤。

程远暮双手搭在林艾肩上,将她的身体扳转过来面对自己,微微俯身盯住她的眼睛。

“林艾,我知道你不相信自己。”

“那你相信我就好了。”

那你相信我就好了。

林艾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眉眼,他们离得这样近,温热的呼吸就氤氲在彼此的鼻尖。

那一瞬间,她好像看到了七岁的程远暮,站在迷路的自己面前,笃定而自信,说:“那你跟着我走好了。”

而十年后的她,依旧可以被他的一句话轻易地平定下来。那些如跗骨之蛆般存在的害怕和担忧,渐渐地被收回到了心脏的角落,再次妥帖地藏匿好。

她从不相信自己,可是总是无条件地会去信任他,把手交付到那个掌心里。

程远暮俯身看着她,目光像是有温度般,熨平了她内心的褶皱。在他等待的眼神里,林艾慢慢地点了点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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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若蘅受程远暮之托,给林艾开了后门,将她安置在了和声部最边角的一个位置。

“谢谢。”林艾低头轻声道谢。

杜若衡神色古怪地看了林艾一眼,嘴唇动了动,还是没说什么,有些不耐烦地转身去忙了。

音乐厅里热闹非凡,各种各样的节目都在这里进行排练。林艾看见程远暮就站在不远处,对着琴谱架练弓。他又长高了一些。这个年纪的男孩子,就像是雨后的小竹笋,连睡觉都在长个。

记忆里那个像小动物一般精瘦的男孩,已经变成眼前挺拔的少年。身形颀长,因为打球手臂和小腿都有着好看的肌肉线条。左肩微微歪斜,这是常年练小提琴留下的痕迹。

林艾看着程远暮的背影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紧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放松开。

前奏就在此时响起。

也许上天真的是公平的,给你关上门的同时,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。

我从来没有想过,我可以唱歌。然而,当旋律响起的时候,那些无时无刻不充斥在耳朵里的嘈杂声音,慢慢地变得很淡、很稀薄,逐渐成为了一种模糊的底色。只有那旋律分外清晰,每一个音节、每一次律动、每一拍节奏,都准确地震颤着我的耳膜。

那旋律,好像是一叶小舟,解救了我被困在咽喉的声音,载着他们恣意地流淌出来。

程远暮说,我有天赋。

这不是我的天赋,这是我的救赎。

——摘自林艾日记

元旦当天,艺术节晚会上,合唱团一首《十七岁那年的雨季》应时亦应景,叫好又叫座。林艾跟着队伍谢幕,从台上退下的时候,看见纪柔衫已经兴奋地冲到了舞台边,不停地向她竖大拇指。

顾晨曦站在她旁边,一如既往地面色淡淡,单手护着纪柔衫不被退场的人群碰撞到。

而不远处,正在给小提琴上香的程远暮,笑着对上了她的视线。

当我还是小孩子

门前有许多的茉莉花

散发着淡淡的清香

当我渐渐地长大

门前的那些茉莉花

已经慢慢地枯萎不再萌芽

什么样的心情

什么样的年纪

什么样的欢愉

什么样的哭泣

十七岁那年的雨季

我们有共同的期许

也曾经紧紧拥抱在一起

十七岁那年的雨季

回忆起童年的点点滴滴

却发现成长已慢慢接近

十七岁那年的雨季

我们有共同的期许

也曾经紧紧拥抱在一起

十七岁那年的雨季

回忆起童年的点点滴滴

却发现成长已慢慢接近

十七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