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远暮言出必行，真的要教林艾骑单车。

小学、初中时，子弟学校就在大院内部，两条腿随便晃荡晃荡，就已经是一趟往返。因而从小到大，林艾都没有学过骑自行车，爷爷奶奶自然也不会费心教她。建南高中离得远，林艾别无选择，只能每天早早起来赶公车。

高峰时间的公交车，就像一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，挤满了被晒干压缩的小鱼干，每每林艾都被挤得几乎要双脚离地悬在空中。

眼角时常能瞟到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程远暮骑车从车旁飞快掠过，校服外套敞开着，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衫，被风吹得鼓起来。

公车时快时慢地前进着，与身旁的自行车轮流交替着领先的位置，男生的侧影也就在窗外时隐时现。

偶尔放学时在车站等车回去，程远暮骑车经过，在她跟前一个急刹停住，看了看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公车，直摇头，“喂喂，我又要比你早到家了。”时不时也会提议，“我看不如我教你骑车吧，省得你天天浴血奋战。”

林艾自然没当真，她想，程远暮又要练琴，又要打球，忙得哪里会记得这件事。

所以当周日一大早，程远暮推着辆女式自行车在林家楼下喊她时，她吃了一惊，愣了好久才慌忙梳洗换衣。

下楼时，程远暮正坐在车上，两只长腿轻而易举地撑在地上，优哉游哉地抱着手肘，看着气喘吁吁跑下来的她。

“上课！”见她过来，他扬眉一笑，拍了拍车把手。

“这是我奶奶以前遛弯的车，闲置好久了。不过还挺结实，当教学工具应该没问题。”

“真……真学啊？”林艾有点畏缩。

“你怕什么？”

“怕摔。”一本正经地回答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程远暮忍俊不禁，一抬腿就从车上下来了，把车推到林艾跟前，胸有成竹地说，“放一百二十个心吧，我不会让你摔的。”

“龙头摆正。”

“双臂自然撘放。”

“身子坐直。”

“目视前方。”

“哎哎哎……不要冲着花坛过去啊！”

“右拐，龙头往右打，身子不要动。”

“拐拐拐！”

“拐啊！”

“拐！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放过那个花坛吧。”

周日清晨，操场宽敞空荡，可是林艾的车却百折不挠地一直往边上的花坛上撞，像是两块情比金坚的异极磁铁。

程远暮笑得直不起腰，林艾恼怒地瞪他一眼，他赶紧继续扶好后座，后脑勺处传来极力憋住的吃吃笑声。

“你现在试试自己绕这个操场骑一圈。”

“你不会放手吧？”林艾回头问，很担心这个套路。

他打个哈哈，笑而不语。

“不、不行，你保证。”林艾不依，两只脚死命撑住地面，停在原地。

“好好好，我保证。”他点头，语气像是在哄小孩。

总觉得不放心，连连回头好几次，确定了他真的还在扶着后座，才深吸一口气，蹬出踏板。

一米、两米，距离越来越远，原本一直歪歪扭扭行进的车子也渐渐走得笔直。风迎面将她的头发往后吹起，耳畔是随着风声一同被送来的婉转的鸟啼。

从未有过的自由、轻盈。

她因为高度紧张而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，应景地想起一首歌，嘴里不自觉地已经哼唱起来。

甜蜜蜜，你笑得甜蜜蜜，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，开在春风里……

一边唱歌，一边顺利地拐了一个弯，刚掉过头来，就看见男生站在起点处，朝她挥手。

得意地笑着，露出一口齐整的牙齿。

骗子，果然还是这个套路。林艾心里暗骂，嘴角却忍不住上扬，勾起了一个盈盈的酒窝，歌声依旧悠然流转。

在哪里，在哪里见过你，你的笑容这样熟悉，我一时想不起……

她经过男生的身边，仰脸一笑，脚下不停地又去绕了一圈。

长发被风扬起，在他的手臂上一触即走，她的身上有清淡的香气。嘴里哼着歌，轻轻地，带着羞怯，像是一直安静陈立的琴弦被拨出了不自知的天籁般的声音。

“进步神速啊。”他比起大拇指，“下周继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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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下周程老师的单车课却没能如约进行，因为程远暮受伤了。

建南高中03届“新生杯”篮球赛决赛，在班主任的动员下，整个二班倾巢而出，在场边组成了声势浩大的啦啦队。连万年冰山顾晨曦都顶着一张面瘫脸，任由纪柔衫抱着他的胳膊，一路拉到了操场。

左手勾着林艾，右手挽着顾晨曦，纪柔衫左拥右抱地看着比赛，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。

“哎，我说，程远暮那家伙为什么总是朝左边看，是不是斜视啊？”

到了下半场，双方互换场地，林艾他们也跟着移到了右边。

“哎，程远暮怎么又一直往右边看？”

林艾脸莫名一烫，低头掩住了嘴角的弧度。

纪柔衫何等眼尖，一见此情景，脸上顿时有了促狭的笑意，手臂一紧就把林艾箍到身侧，在她耳畔悄悄说：“老实交代，这家伙不只是你的老同学吧？”

“就、就是同学。”结结巴巴地说。

“你的老同学的眼珠都快黏在你身上了。”纪柔衫揶揄。

“哪、哪有？”林艾连忙反驳，但不知为什么，底气却有点不足。

林艾正窘迫，倒是一直没说话的顾晨曦及时出场。

“又在八卦。”顾晨曦目不斜视，懒洋洋地丢了一句，“无聊。”

“什么，你说谁无聊？谁无聊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怎么不说话了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无聊？你是不是嫌我无聊，顾晨曦？”

“我错了。”

“错了？错在哪了？“

“……”

顿时，纪柔衫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。林艾松一口气，被顾晨曦莫名其妙地救了场。

就在林艾被纪柔衫分神的这会功夫，程远暮在场中出事了。

三步篮跳投，对方一名球员站位太近，落地时右脚正好踩在了对方的脚背上。

对方球员倒是没什么事，程远暮表情痛苦地坐倒在地，捂住了脚踝。

二班的队员一下子拥了上去，纪柔衫正和顾晨曦吵得起劲，一见此情景，连忙转身推林艾，“你愣着干什么？赶快去看看啊。”

林艾站在原地没动，眼睛盯着上前查看伤势的裁判后背，脸色蓦然苍白。

最终程远暮脚踝扭伤，不得不提前下场。二班失去主力，士气大受打击，四分之差惜败九班，与冠军失之交臂。

“没事啊，虽败犹荣，虽败犹荣。”程远暮看得豁达，一边瘸着腿，一边安慰着情绪低落的队友。

“别人是没事，你有事啊。”杜若蘅走上前去，嗔怪了一声，不由分说地指挥着几个男生，架着程远暮就走。

“哎哎，把我弄去哪啊？”

“医务室！”

“喏，让你过去你不去，给别人抢先了吧。”纪柔衫对着那边一努嘴。

林艾没说话，倒是顾晨曦听见了这句，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。嗯……翻得很小心，没让纪柔衫看见。

一瘸一拐回去的程远暮把爷爷奶奶吓了一跳，硬是又被拉去医院拍了片子，确认没有骨折，只是关节扭伤。不用打石膏，只是要静养，不能剧烈运动。

“伤筋动骨一百天，接下来你就老实点吧。”程奶奶嘴里责怪着，却是满脸心疼。

于是程远暮变成了铁拐李，每天学顾晨曦一样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八风不动。偏偏还有损友若干，整天拿着篮球故意在他眼前转悠，气得他吹胡子瞪眼，一副生无可恋脸。

林艾没想到的是，负伤的程远暮居然还记得要教她自行车的事情，周日一早就往她家打了电话，没头没脑地丢了一句话就挂了。

“喂，到我家楼下接我。”

林艾满腹狐疑地走到林家楼下，就看见光荣的伤员程远暮同学正单脚悬空地靠着墙站着，抱着手肘45度低头看地，摆了个忧郁的姿势，无奈重心不稳，顿时破了功。

一见她来了，就指挥她把自行车从车库搬出来。

“你脚都崴了，还上课？”林艾闷头当着苦力，顺便质疑了一句。

“我脚是崴了，可你还生龙活虎啊！正好你骑车带我去兜风啊！”

他一挥手，说得大大方方，毫不脸红。

当初程远暮说要教林艾骑单车的时候，林艾的脑海中浮现的是电影《甜蜜蜜》里面的画面。张曼玉坐在黎明的后座上，一边晃着两条腿，一边唱歌。黎明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，单车飞驰着，掠过老香港的街头巷尾。

然而，眼前的事实却是，林艾，一个弱女子兼自行车新手，哼哧哼哧地卖力瞪着踏板。而一米八几的程远暮翘着两条大长腿坐在后座上，优哉游哉地哼着歌。

哼的还是《猪八戒背媳妇》的旋律。

“你、你才是……猪八戒。”林艾累得气喘吁吁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
“好啊，我是猪八戒——”没想到他却承认得无比爽快，话锋一转，语气里带着忍不住的笑意。

“那你是媳妇吧。”

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