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三点整。

“啊~啊~啊~啊啊啊啊啊啊~”

一听到熟悉的片头曲，百花中学的保安唐大爷便颠着步子，兴冲冲地跑回值班室，开始准时收看他最爱的《还珠格格》。

就是现在。

纪柔衫猫着腰左右看了看，确认没有人后，瞄准时机，一个箭步从树丛后面窜出来，奔跑，加速，跳跃，一只脚踩上墙角的花坛边，整个人借力弹起，双手扒上围墙上方凿开的镂空窗格，整个人就像一只灵活的猫，瞬间挂在了墙上。踩着窗格的空隙，三下两下就翻过了墙头，然后纵身一跳，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学校外面。

从开始到落地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，用时不超过一分钟。

拍了拍手，又提溜了一下她那件松松垮垮破破烂烂所谓“时髦”的牛仔裤，纪柔衫觑了一眼毫无察觉的保安室，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，背对着学校大门大摇大摆地走远了。

拐过一个路口，一伙人正蹲在路边。都是十四五岁的男孩，穿得不伦不类，头发一撮红一撮黄一撮蓝，快要凑齐七龙珠了，一看就是不学无术到到处晃荡的社会混混之流。一见她转过来了，立刻都站起身迎上去，恭恭敬敬地叫了声“老大”。

为首的一个黄头发的高个男孩，把手搭到她肩上，又悄悄往下滑。纪柔衫眉头一皱，嫌弃地砸了一下嘴，抖了抖肩膀，男孩满脸尴尬，悻悻地收回手。

“老大，咱去哪？游戏厅还是网吧？”

“去书店。”纪柔衫率先往前走去，懒洋洋地摆摆手，让他们跟上。

“啊？”

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，满腹狐疑地跟在后面。

这个混世女魔王，今天是改了性子？

纪柔衫真的是来看书的。把一伙跟班打发在外面候着，她喜滋滋地找出一本亦舒的小说，席地而坐，津津有味地看起来。

正看得起劲，脚却被踩了一下。

哪个不长眼的，走路不看路？她抬起头，怒气冲冲地瞪向面前的人。

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，皮肤白皙，面容清秀如远山云岚，抱着几本教辅书，正在一脸平静地俯视着她。

纪柔衫的目光在男孩的校服和胸章上扫了一下，心里重重哼了一声。

师范附中的。

那是全市最好的初中，里面都是尖子生，有钱也进不了。连她那个暴发户老爸都搞不定，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把她塞到私立中学里面。

这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天之骄子，纪柔衫是最最看不上的。

等等，眼睛长在头顶上？难怪要踩到别人脚了。

纪柔衫更没好气了，吆喝了一声：“喂，你踩到我了。”

男孩眨了眨眼睛，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，指了指她的背后。

纪柔衫好奇地跟着他的手势，扭过脖子回头看，正好看见一个显眼的标志牌贴在墙上——“禁止坐在地上、书架上阅读。”

纪柔衫嘴角抽动了一下，有些心虚，却又觉得不能输了气势，大脑转得飞快，迅速在心中组织好“强词夺理”的语言，然后整理了一下表情，气势汹汹地回过头，准备反击——

等等，人呢？

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，只有一个颀长挺拔的背影，气定神闲地越走越远。

纪柔衫张目结舌地愣了三秒，直到那个背影已经走出书店门口扬长而去，她才反应过来。一股气从脚底板直蹿上天灵盖。她默默地捏紧了拳头，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男孩胸牌上的名字，仿佛要把这个人在齿间磨碎。

“顾——晨——曦！”

她纪柔衫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侮辱过！

这个梁子结下了！

我们走着瞧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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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大，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……”

纪柔衫竖起一只手掌，两只眼睛像是黑夜里的猫眼一样，直勾勾地紧盯着师范附中的大门。

身后的马仔不敢再说什么，偷偷摸摸地打了个哈欠，继续盯梢。

这么一等，就从白天等到了晚上，纪柔衫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，两眼直发飘，终于看到校门打开，晚自习结束的学生们陆续走出。

这重点中学放学都这么晚的？纪柔衫心里叫苦不迭，揉了揉酸麻的腿，连忙站起来，伸着脖子朝人群中望去。

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家伙。哼，长得倒是惹眼，只可惜是个铁石心肠的自大狂。

“跟上！”眼见顾晨曦和同学淡淡挥别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，纪柔衫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，招呼了一声，一行人悄悄尾缀上去。

顾晨曦耳朵里面塞着耳机，微微低头，脚步轻快地拐进了一条巷子。纪柔衫前后看了看，暗笑，真是天助我也。给为首的跟班使了个眼色，那人会意地点点头，带着两个人从旁边的巷子里包抄过去。

不一会儿，前面的身影就不出所料地停住。

顾晨曦微皱眉头，看着眼前拦住路口的三个红毛黄毛蓝毛，回头，果不其然，又有另几个炸毛的男生围了上来。

纪柔衫走在最前方，原本她是准备好好出一口恶气的，可是那人一回头，波澜不惊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上，她莫名地就有些泄了气。

“你！你上次踩到我了！”她挺了挺胸膛，重新聚拢起满脸的凶意。

顾晨曦冷着脸，默然看了她半晌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那目光毫无缘由地就让纪柔衫的心扑通扑通地加速了跳跃。

静对了片刻，顾晨曦一侧头，扯下一边耳机，然后开口问道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
纪柔衫：“……”

众炸毛跟班：“……”

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。等到第二次说出那句“你上次踩到我了”的时候，纪柔衫的气势已经明显弱了下去，几乎就是心虚气短地哼哼出来的。

听完，顾晨曦微微愣了一下，用看着外星人的目光看了她一会，然后薄唇冷冷吐出两个字。

“无聊。”

黄头发的男孩比了个手势，“动手！”一伙人迅速将顾晨曦合围起来。

顾晨曦冷冷地环视了一圈，然后慢条斯理地摘下另一边耳机，将耳机线绕好，塞回到口袋里，仿佛有点无奈一般，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
纪柔衫立在战局外面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。她怔怔地站着，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。

方才，顾晨曦的目光冷得像冰，漠然又嫌弃地看着她，眼神里面似乎还有一丝……同情？

他居然在同情自己？

她来势汹汹地找他算账，无非是不满于在书店被当成空气忽略掉，咽不下这口气，所以要大张旗鼓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，让他不得不用正眼好好看看自己。可是，他那样淡漠，无所谓，甚至带着一丝同情地看着她，好似她是一个丢人现眼的小丑。

纪柔衫可以受得了母亲的懦弱和眼泪，可以受得了父亲的暴怒和无理，可以受得了老师同学敢怒不敢言的私下谩骂和厌恶，她以为自己已经金刚不坏百毒不侵了，可是此时此刻，她突然发现，自己受不了眼前这个男孩的目光。

他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。可是他看着自己，就像看着一个坏掉的东西。

纪柔衫的心，突然疼得揪起来。

“老大，人走了，拦不住！哎，老大？老大？”黄头发的男孩龇牙咧嘴地捂着肚子，推了一把发呆的她。

纪柔衫回过神来，惊诧地发现巷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炸毛跟班，都捂着胳膊腿哀嚎。而顾晨曦早已无影无踪。

“滚！”纪柔衫像是惊醒一般，一下子把男孩的手甩开，大喊道：“都滚开！”

说着，她又从书包里掏出厚厚一叠钞票，狠狠地扔在地上。

“发什么神经啊……”黄头发男孩啐了一口，看了看地上的钱，似是忍了下去，弯腰捡起，对着身后一晃头，“我们走。”

几个人很快消失在巷口，犹自有粗鲁的骂声隐约传来。

“小婊子，不就是有点钱吗，还以为谁真喜欢巴着她呢……”

“我靠，那个小白脸还真有几下，老子的手都要断了……”

“这点钱，还不够哥几个医药费呢，下次再找她拿点……”

纪柔衫听着听着，突然蹲下来，抱住了自己的膝盖，把头埋下去。刚开始只是小声的压抑着的抽泣，渐渐地，声音越来越大，到最后，索性不管不顾了，张着嘴嚎啕大哭。

哭好了，她抹抹眼睛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，走了几步，却踢到了什么。

低头一看，地上躺着一个MP3，白色的耳机线绕得整齐又紧实，看来是动手的过程中，男孩掉落的。

纪柔衫捡起来，戴上耳机。MP3没有关，语速快到惊人的英语声从耳机里面传出来。

“This is BBC News……”

噗嗤。

纪柔衫突然忍不住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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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柔衫开始每天等在顾晨曦回家必经的巷子口。

她坐在一垛矮墙上，两条腿垂下来，晃晃悠悠。

“嗨，顾晨曦！”

每次，她都这样打招呼。

顾晨曦不理她，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，她也不追，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，然后开心地跳下来，拍拍手，反方向离开。第二天，又会准时出现。

一个月后，顾晨曦终于忍不住了。

“你想做什么？”他停下脚步，微微抬头，看向坐在墙头上的女孩。

纪柔衫像只小猫一样，轻盈地跳下来，站在他面前，仰起脸，“顾晨曦，我喜欢上你了，我要追你。”

顾晨曦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。

“我不喜欢女孩子染头发。”末了，他生硬地找了一个托辞，脸色有些不自然地匆匆转身。

第二天，纪柔衫笑意盈盈地蹦到他面前。黑色的长发束成乖巧的马尾辫。

“我不喜欢女孩子穿成这样。”他眼睛闪了一下，可还是冷冷地说。

第三天，纪柔衫换上了百花中学的校服。白色的短袖衬衫，黑色的百褶裙，蹬着一双帆布鞋，背着手，眼睛笑得弯弯的。

“我……不喜欢女孩子翘课。”他明显支吾了半秒钟。

第四天，纪柔衫背着书包，膝盖上摊着课本，借着路灯的光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，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近，她抬起头，点了点腕上的手表，一脸诚恳地说：“我是放学了以后过来的。”

顾晨曦说不出话了。

他说什么，她变什么。这个女孩是会变魔法的精灵吗？

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，一个柔和的笑意忍不住一点一点漫上嘴角。纪柔衫不由看得呆住了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顾晨曦的笑容。

比亦舒小说里的任何一个男主角都好看。

像是破晓时分天边燃烧着的，不声不响却绚烂热烈的晨曦。

顾晨曦笑着转身离开，一句话慢悠悠地飘到她耳边。

“想追我的话，就考上建南吧。”

“我等你。”